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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鍾牧從來沒有在圖書館待到這麼晚過。正確地說,他以往從不會到圖書館讀書。

  投射在書上的光突然暗下來,於是影子也變得模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十二點半。自習室為了省電熄去一半的燈。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討厭圖書館。沒有非得來這裡看書的理由,僅此而已。聚集一群無聲的人,難道就會比較專注?

  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是如此,但絕非林鍾牧。那種宗教儀式般的氣氛從來與他無緣。比如一大群同學互開玩笑地去吃飯,或者臉書動態底下那串無厘頭的回覆。

  從筆電上抄下微積分習題,單線簿上的一行行計算之間,散佈著因為轉筆的習慣而劃下的雜亂墨跡。無論如何,只有藍白兩色的紙面還算乾淨。今早添購文具時,特意選擇與筆同色的單線紙所耗費的時間很值得。桌面上除了筆電與紙筆,只有用於塗改的修正帶。只是寫作業的時間,不需要拿出筆電的充電器,鉛筆盒則在筆和修正帶取出後便安分地躺在腳下的背包裡。或許他今天真來對了。

  大學以來,他漸漸了解自己深夜的生理時鐘。腹部在此時嘰嚕嚕嚕的叫起來,但很不巧,今天饑餓感像隔著一層玻璃牆,觸碰不到林鍾牧。
  他抬起頭望向四周。非期中考期間,有人占據的座位零零星星,認識的人更是寥寥可數。
  目光轉回紙面之前,眼角餘光瞥見了一位高中舊友坐在座位上,與身旁的人交頭接耳。林鍾牧剛進到自習室時便看見他了,但卻無意識地避開他的目光,甚至座位也選在對方視線的死角。

  嘰嚕嚕嚕。又一聲。林鍾牧許久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笨拙。

  

  推開宿舍房門,涼意撲面而來,儘管人工的氣味隱隱刺鼻,仍然宛如福音。畢竟是台北盆地,即將入夏的梅雨季,即使夜深,空氣仍然悶熱的黏著全身毛孔。

  已經過了兩點。室友中,只有一個已然入睡,另外兩人則兀自用功。這種情形司空見慣,就連高中時從未超過十二點入睡的林鍾牧,如今也早已習慣不固定的睡眠時間。主燈熄去的黑暗中,仍亮著的兩處桌燈隔離出昏黃的空間,看似相連卻互不干涉。窗外,高架道路上的車聲聽來悶悶的,像是兩小時前空腹的響聲。

  把明天要用的課本、講義放到背包中,入睡前,林鍾牧瞥了屬於自己的空間一眼。

  就像入學以來的每個夜晚,書桌上雜亂無序。有點像小時候的玩具箱,但那時即使是最無用處的小玩意都閃耀著光。各月份的發票窩在角落,筆記本、做報告用的A4活頁紙、比台北的天空還厚的原文課本彼此錯落的無序堆放,從圖書

館借來王安憶的〈長恨歌〉、收藏已久的英文版〈The stranger〉、還未拆封的班雅明文選〈啟迪〉與其他書籍層層堆疊。混沌的構圖間,幾包濾掛式咖啡在隱蔽處無聲的躲藏。

  喀。桌燈一熄,空間頓時被黑暗吞沒。物件和與其相連的意義都隱身於陰影中,失去原本的形體,連邊界都模糊難辨。林鍾牧在床上仰躺著,睜大雙眼讓自己適應黑暗。頗有年紀的牆面上,壁癌的形狀漸漸清晰。

  跟剛關燈時實在差太多了。但誰又能保證,現在清楚的映在視網膜上的,才是真實的形狀?或許只有在誰都看不見的黑暗中,剝蝕的痕跡才能不受拘束,自由的延展。閉上眼,目光彷彿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和床板,直達下方的書桌。

 

  「九!十!好,收操!今天吃八方雲集,大家快點收拾好離場。下個月就是青年盃,大家加油!」

  當所有社員都到置物櫃收東西時,林鍾牧的腳步和目光卻分毫未動。晨汐學姊還在練習。從未改變,自林鍾牧入社以來,每次社課,她總是等到所有人都步出門,才緩緩的深呼吸,拾起自己的包包。

  跟自己比起來略顯嬌小的身形在空中劃出的軌跡,不知何時與林鍾牧的目光重合了。並非散亂而隨機的弧線,而是意識的流動,在空間中描繪優美卻堅毅的形狀。穩定的樁步彼此轉換的瞬間,扭腰收胯,肩膀轉動,拳從腰間無絲毫停頓的射出。然後,就在似乎要脫離身體,奔向遙遠彼方的剎那,猛然定住。如此突然,卻不令人驚愕,彷彿一切本該如此進行,再自然不過。一遍又一遍,同樣的動作周而復始,並非每一次都同樣完美,曲線扭曲或晃動的情況發生的頻率要高得多,然而它們整體卻又構成一串連續的圖像,帶有一種不放棄任何一秒精進機會的信念。

  「你有要去吃飯嗎?大家都走了喔?」

  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學姊已經停止練習,站在自己面前。

  臉像是燒了起來,在耳中轟鳴的心跳聲從來不曾如此清晰。時間像是靜止了,彷彿可以看見沙漏的沙擺脫了地心引力,懸浮於空中。

  「沒有,等等還有事要忙。」

  一直到晨汐轉過身走向置物櫃,聲音才從喉嚨中擠出。解下功夫腰帶,轉過身的晨汐輕笑了一聲,不再紮進褲子的上衣下襬微微晃動,勾勒出與方才練習時截然不同的線條。林鍾牧不禁看呆了。

  「果然,到了下半學期大家都很忙呢!我等等也有功課要做。掰掰囉!」

  「……啊。」

  「怎麼了?」

  「最近剛好從家裡拿到一批濾泡式咖啡,學姊最近都很晚睡吧?或許會需要?」

  「太好了!不過,你不需要嗎?」

  「我不喝咖啡的,所以,如果能幫我消耗,我會很開心。」

  ……其實,自從知道她總是喝咖啡提神之後,他也開始漸漸嘗試了。但是,沒必要說出來。

  「現在背包裡就有幾包……

  「沒關係,我還沒喝完,先不用。之後再跟你拿喔!」

  笑容之下,隱隱有道牆。每次林鍾牧試著稍稍靠近時,總是會感受到,晨汐心中存在的那把尺。那是她主觀認定的相處模式,不容侵犯。

  或許,他做什麼也無法縮短這段距離……

  不要胡思亂想。這根本無從查證,或許只是他自我意識過剩。更何況,無論是否為真,也無法改變什麼。

  理解歸理解,還是無法阻止胸口那股苦澀緩緩擴散開來。無法克制自己想做些什麼的衝動。

  「那需要的時候再告訴我喔!我直接送到妳宿舍去也可以!」

  話一出口就後悔了。空氣似乎瞬間凝結了。

  「不用這麼麻煩啦!社課的時候或在社辦拿給我就好啦!」

  一個呼吸不到的停頓,若有似無。

  「說的也是,那再見!功課加油!」

  「你也加油!」

  ……學姊是否察覺出什麼?唔,真是糟糕,抑制不住情緒導致的失言,一直是自己的致命傷。那個停頓,到底存不存……

  叮鈴鈴鈴。

 

  一切都是一團亂。早晨,推開房門的瞬間,林鍾牧便煩躁起來。最近的生活簡直像是未整理的毛線,不,比起譬喻,房裡的書桌能更精準地顯示出最近的生活。原本已經混亂的桌面上多了國術社最近練的扇子、系上迎新宿營的企劃書、說唱藝術社期末公演的劇本、還沒寫完的實驗結報。幾乎要滿出來的空間,已經看不出各種東西的分類。

  兩個禮拜前的那天,雖然不是最忙的,卻不時會想起來。

  學姊或許早已遺忘的失言,確實是主要原因。在那之後,提醒自己時間的鬧鈴馬上就響了。那之後是各種事情的轟炸。到溫州街進行宿營拉贊──也就是找贊助商──的行前調查、說藝社公演的初次練習、隔天要上台報告的分組討論,根本沒有時間讓他整理思緒。之後也是,這兩個禮拜,行事曆擁擠的沒有一點多餘空間,只要突然冒出什麼緊急事件,即使再小都會讓那天的行程徹底混亂。

  真是夠了。

  連處理這種混亂的時間都沒有也讓人生氣。腦中隨時思索著之後要做的事情,和剛剛那種煩心事。他也很想空下半小時到一小時整理情況,但自己的思緒似乎老與自己唱反調,不肯閒下來。應該說,試圖放空反而是最糟的選擇,因為還是會思索原先該做的事,他只能盡全力與這樣的思緒對抗,最終反而一事無成。試過幾次之後,林鍾牧覺得自己快要人格分裂,索性放棄。

  

  「你今天早上沒課?」

  「翹掉了。」

  一起拉贊的女生將雞腿肉與白飯一起放到嘴裡,表情沒什麼變化。上大學之後,翹掉不想上的課早已成為常態。其實早上的普物課要發期中考卷,但他無心確認分數。不好也不壞,大概就是一個只能這樣形容的分數吧。

  「欸,你為什麼會考生傳系啊?」

  林鍾牧很不擅長只有兩個人的場合,擠出的話總是很僵硬。但組長規定,每次拉贊合辦宿營的兩個系要各出一個人,而且男女配對,他能怎麼辦?

  好在這個女生很健談。

  「故事很長喔,你確定要聽?」

  「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他吃的比較快,面前的盤子已經空了。或許,聽故事可以將他從令人煩躁的事物與思緒中抽離。

  「其實,從年齡上來說,我已經大三了。」

  「什麼?」

  雖然一瞬間感到驚訝,不過其實並不意外。眼前的女生在進店家拉贊時毫不遲疑,一點都不像還在適應大學生活,畏首畏尾的大一。跟剛認識的人對談的時候更是如此,總是爽朗的接過話題,在感覺到沉默時會主動說話。

  「我之前在另一間大學讀會計系,但後來覺得不適合我,所以重考了。」

  「大三才重考?」

  「因為我實在受不了那裏制式化的教學方法。而且我也很喜歡媒體。」

  聽起來輕鬆,但大三才重考,得承受很多壓力吧。

  「好厲害……

  「也是糾結很久才決定的啦。」

  已經讀了兩年的專業,能夠放棄,當中得經過多少掙扎?林鍾牧從她的說話方式和內容中,感覺到蓬勃的生命力。

  「不過,在確認自己想要什麼之後,比起思考,還是直接去做比較好。」

  散發著光。林鍾牧想起自己也曾想過選擇中文或外文系。老師和父母雖然沒有明確反對,但的確希望他繼續讀工科。經過思索,他覺得語文方面雖然無法嚴謹,但多少可以自己研究,工科卻需要儀器及專業技術,所以最後還是選擇了工科。

  表面上的理由是如此。
  但內心深處,林鍾牧知道,自己其實是害怕。高中與一群數理能力強大的同儕相處,自己在數理方面擁有基本的能力,但語文能力卻絲毫沒個底。他沒有勇氣踏出這一步。

  「怎麼了?」

  說出剛才的想法後,從會計系轉到生傳系的女孩笑了。

  「我覺得你只是想的太複雜了。」

  怎麼能不複雜。現實中的自己、理想中的自己、別人眼中的自己,正是互相纏繞糾結之後,才能得出一條互相妥協的道路,不是嗎?

  「為什麼不考中文系?」

  如此直率的語氣。林鍾牧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到生氣。

  「因為我也喜歡物理、化學,而且……

  「你更想讀的,是什麼系?」

  「……

  「我叫什麼名字?」

  「咦?」

  陳……想不起來。明明約出來拉贊,一起吃飯,也談了這麼久,他竟然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林鍾牧有些膽怯的望向對方的眼睛,幸好女生並沒有生氣。

  「我可知道你叫林鍾牧喔。你看,我不知道你最近有多忙,也不知道你面臨著什麼事,但是,過多的思緒已經讓你沒辦法專注在眼前的人事物。大概當時選科系的時候也一樣吧。」

  林鍾牧猛然站了起來。失態了。他有些困窘的想坐下,卻又遲疑著。這時,女生拿出錢包,也站了起來。林鍾牧感謝她的體貼,卻又討厭無法直率道謝的自己。走到櫃檯,女生低頭看著錢包裡的零錢問林鍾牧:

  「我們兩個人加起來多少錢?」

  「一百八。」

  「算的好快!」

  這有什麼。不過是單純的算術而已。

  「不不,這可一點都不簡單。米價、菜的價格、雞腿的價格、水電費、租店面的費用、店裡的客群、哪幾天人潮比較多要開店、什麼時段可以休息,決定了種種之後,才能定下雙方都可以接受的價格。」

  「是喔。」

  林鍾牧沒有特別想過這些事,原來僅僅是開個快餐店,也有這麼多事要考慮。

  「老闆娘,你為什麼決定要在這裡開快餐店?還有很多其他選擇不是嗎?」

  不就是為了溫飽嗎?而且,妳自己不是也說明了,在開店之前,肯定考慮過各式各樣的事。林鍾牧對著個話題已經失去興趣。

  「因為我和我先生都喜歡快餐也喜歡做啊。」

  猛然轉過身。老闆娘很開心的笑著。同行的女生也露出了笑容。

  「……上大學之後,聽了幾堂課,也跟認識的中文系同學打聽過,發現中文系其實不適合我。」

  連自己聽來都覺得聲音很無力。回答幾乎沒有絲毫延遲就傳入耳中。

  「那又怎樣?」

  「妳說的容易,做起來卻是多麼難啊!」林鍾牧在心底道。日正當中,女孩的身影卻讓林鍾牧無法直視。不,或許他只是在逃避看向自己。

  下午要發日文期中考卷,去拿一下吧。

 

  回到宿舍,林鍾牧突然賭氣似的開始整理書桌。室友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但他只是急切地想要讓眼前的雜亂消失。教科書和講義按科置放,借來的書按大小厚度堆疊,雜物分門別類,回到它們該在的地方。清理好之後,看著清潔整齊的桌面,林鍾牧滿意的長吁一口氣。打開臉書,點進宿營的群組,想尋找那個轉系女生的姓名。

  此時,早上聽見的話語逕自在腦海響起。

  「我覺得你只是想的太複雜了。」

  林鍾牧猛然用左手抓住操控滑鼠的右手。緊緊攫住,然後緩緩移動游標,把臉書關閉。

  他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

  還是去洗澡吧。

  熱水將一天的疲勞洗淨,林鍾牧覺得舒服了些。再度打開臉書,他發現晨汐學姐在線上。

  「嗨!」

  已讀的時間出現過後,沒有進一步的訊息。

  這是在忙的訊號。與學姊在臉書上聊天幾個月,他很了解她使用臉書的習慣。學姊只要上臉書,幾乎都是在處理事情,不太滑動態。不只國術,生活也總是如此認真,即使如此,也不會失去笑容。這也是吸引林鍾牧目光的原因之一。

  就在這時,群組聊天室跳了出來。是宿營的組長要指派新的工作。林鍾牧突然覺得太乾淨的桌面很讓人煩躁。還來不及意識,手指就敲打起鍵盤。

  「妳總是在忙。」

  這是什麼話!但不知為何,林鍾牧竟然覺得很痛快。眼前的小視窗越變越大,幾乎佔據了整個螢幕,他覺得心很痛,但又矛盾的渴求著回應。其實內心深處早已明瞭,學姊對於他保持著防備。就像那天的咖啡。他只是一直壓抑著,不知為何此時突然爆發出來。

  沒有那麼想跟我聊天,就說出口啊!即使他明白,但不說出口,他怎麼可能能夠放棄?他想起高中時某個朋友說過的話:「我不喜歡用臉書聊天,因為看不見對方的臉,誰知道他在想什麼?」那時他告訴朋友,不用擔心,他總是用最誠摯的心態敲打著鍵盤,而且正因為隔著螢幕,沒了忌諱,反而可以看見更真實的對方。

  他是多麼天真呵!竟以為只要自己展露自己的一切,對方自然不會有所隱瞞。但他忘了,人與人在彼此心中的分量,往往大不相同。而因此而造成的判斷也就截然不同。而因此在讀取他人的傳來的訊息並加以揣測時,沒了對方的臉就毫無線索。就像他與室友感謝著冷氣設計師製造出讓人得以脫離夏日的產品時,無從得知設計師當時心裡想的是一餐溫飽,又抑或是一時興起,甚至是加快溫室效應,摧毀人類?聽起來很荒謬,但誰又能知道呢?

  叮!

  「……我真的在忙啊。抱歉啦!」

  林鍾牧確定了,學姊是在裝傻。當時的咖啡或許也是,她早已察覺,卻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他已經疲於揣測她的想法。沒有人有義務對他人付出等量的情感,他理智上瞭解。他只是無法理解,為何不直接說出口?這樣不是最有效的溝通嗎?如果已經察覺,而且無心更進一步,繼續下去豈不是折磨彼此?

  情緒放肆的奔流,肆意的淹過理智的轄區。學姊練武時的身影與臉書上的回應混雜在一起,很快的與生傳系的女生說過的話、隔天的考試、要交的作業、社團的公演匯流,磅礡的沖毀忙碌的表象,流向林鍾牧最畏懼看見的心底深處。

  「各位舍胞請注意,男一舍將在明天早上十點到十二點實施……

  把林鍾牧從鑽牛角尖中拯救的是舍監的廣播。與所有事件無關的冷靜聲音正好穿透了能阻擋一切外來情緒的巨流。

  冷靜。林鍾牧終於發現自己又陷入毫無根據的臆測帶來的恐慌中。

  刻意的讓自己的思緒轉移到微積分作業與隔天的考試上,卻無法專心。

  還是睡吧。放棄一次作業與考試以消除混沌的情緒。

  林鍾牧躺到床上,閉上眼。情緒漸漸平復下來,思緒也不再暴走。在室友敲打鍵盤的喀喀聲中,林鍾牧沉沉睡去。

  唯一沒有消失的,是穿越床板映在眼簾的,書桌的樣貌。

 

  林鍾牧端著餐盤上了樓梯,走向國術社社辦。轉眼兩個禮拜過去了。忙碌的時間過得雖快,卻也會把已經過去的事迅速拋在後頭。明天就是青年盃,情緒的潰堤彷彿已在很久以前,房裡的書桌也早已恢復混沌的樣貌。

  遠在進門之前,林鍾牧就望見晨汐學姊與李適學長的身影。留著長髮的學長背對著筆電,晨汐學姊則將讀到一半的書擱在手邊,兩人正在談話。

  林鍾牧想起幾天前的中午,類似的場景。當時一進門,學姊就對著他興奮的道:「今天中午樓下有表演耶!你要不要去看?」他一愣,不知該怎麼回答。

  寡言的學長那時罕見的開口:「抱歉,我們在談事情,可以暫時迴避嗎?」林鍾牧頓時瞭然,在樓下的公共區域解決了這一餐。但感覺到自己無法理解晨汐學姊的想法。像學長那樣不好嗎?自己並不會因為直接被排除於對話感到難過。不論公私,學長姐總會有些不希望讓學弟妹聽到的對話。

  現在他該走進社辦嗎?會不會因為總是在關鍵時刻出現而被厭惡?他隨即在心底取笑湧現如此想法的自己。直接問最有效率,他剛剛不是才這麼想嗎?

  

  「你覺得社長應該有什麼樣子?」

  果然在談公事,不過兩人這次讓林鍾牧一起討論。或許是幹部交接在即,學弟妹也有了解情況的必要。晨汐學姊問了林鍾牧幾個問題,他逐一回答。

  不過很快他就感覺到不對勁。

  「聽到沒有!我覺得學弟都比你瞭解情況!」

  誠懇的試著從問題中瞭解學長姐的想法,並參與討論。但很快他就發現他所提出的意見並沒有被學姊聽進去,只有在闡述他觀察學長姊的情況時,學姊才會藉由他的說明向李適進一步闡述。

  問題也一樣。唯有在兩人出現溝通困難時,晨汐學姊才會向他問問題。

  並非要讓學弟妹參與討論。只是單方面的傳達,並且把他當作溝通的工具。他清晰的發現這場談話與自己期望的有所落差。他動了動筷子,才發現餐盤不知何時已經空了。他端著盤子,突然不知道手該往哪擺。

  李適學長顯然注意到情況,時不時就試著向他拋問題。但總是被晨汐學姊引導回原來的話題。晨汐開始刻意避開他的目光。他感受到這個空間漸漸變得遙遠,明亮的室內,角落卻隱隱透著黑暗的斑紋,漸漸扭曲擴大。他拿著餐盤,站了起來。

  「怎麼了?」李適學長的聲音隱隱透著不安。安靜、沉默、總是觀察著四周的他,感受到空氣中的刺。

  「所以,李適你到底理解我們這屆達到的共識了嗎?」

  斑紋猛地四散,化為無數閃動著的灰色斑點覆蓋整個視野。耳中突然聽不見人聲,電風扇轉動的聲音也消失無蹤,僅剩下沙沙的雜音。眼前的畫面像是畫質不清的黑白片,那些斑點扭曲著、旋轉著、移動著,朝他逼近過來。

  我有事先走了。林鍾牧試圖在情緒再度失控時離開,可惜遠在他察覺到之前,那些斑點就已經侵蝕了他。

  「我覺得我在這裡沒有意義,所以我要走了。」

  他以為自己很冷靜,但說出來的話卻充滿攻擊性。灰色斑點倏地消失,恢復了色彩。但他很清楚,它們只是離開了他的腦中,擴散到整個空間。他看了看李適學長,接著終於望向晨汐。

  四目交接。

  快說話啊!他在心裡吶喊。我知道是我自己誤會了這次對話的涵義,但是沒有說明就被當成工具,誰都會不開心。即使是現在,你只要直接告訴我,你希望我在這次對話中扮演的角色,我還是可以接受的。

  晨汐直盯著他,過了幾十秒,低下頭,一言不發的翻起手邊的書頁。林鍾牧猛然站起身,越過晨汐走向門口。李適學長說:「等一下,你要不要再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麼生氣?」

  顯然李適學長雖然早就感覺到冷落了自己,但並不完全明白自己為何情緒失控。然而,在那數十秒的眼神交會中,林鍾牧知道,晨汐很清楚的知道一切。包括她刻意不與他交流、也包括更久以前的那些。但她仍繼續談話。即使如此,林鍾牧還是停下腳步,回到位置上坐下。因為直接解釋清楚,始終比就這樣不歡而散好的多。

  「其實你可以不用回來。」

  灰色斑點再度竄了出來。與方才無法相比的湧出,遮蔽視野、聽覺、嗅覺、甚至觸覺。林鍾牧記不清楚,他是如何安全回到宿舍。

  

  回過神來,他坐在書桌前。他摸了摸臉頰,發現淚痕早已乾了。眼前的臉書閃動著新訊息。他點開視窗一看,是李適學長。

  「我知道你很激動,但是我想說,其實她也不是有意不談的。只是,那時我們在談公事,而公事永遠優先於私事。而且,她後天要期中考。你知道嗎?」

  每一句話都是事實,而且很正確。她想必也很困擾。他理解……他理解……他不理解。情緒和眼淚一樣已經乾了,他驚訝的發現自己的思緒很平靜的在運轉,隨即理解到不是這麼一回事。書桌,屬於他自己的,與外界隔絕的空間,覆滿了一層薄薄的灰。他伸手試著拂去覆蓋最上層〈The stranger〉的灰,卻發現手穿透過了他們。而將自己的雙手舉到眼前一看,也是灰色。

  公事優先於私事,很合理。他個人的情緒失控當然應該比社團事務延後處理。晨汐後天要期中考,而且厚厚的課本還有大半還沒讀完,他也在兩天前聊天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只是無法理解,是他對於直接溝通的堅持錯了嗎?是他鑽牛角尖,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

  好想睡。

  林鍾牧覺得自己的床好遙遠,而且躺在床上,眼中映照的景象不也是這片書桌嗎?他沒有闔上筆電,連手都懶得舉起做枕,他的頭很緩慢,很緩慢的傾斜,灰色的頭髮、灰色的臉,終於與灰色的書桌融為一體。

 

  「你怎麼沒來上微積分?」

  林鍾牧躺在床上,看著同系友人傳來的訊息。他關掉手機螢幕,然後翻了個身。

  他靠著說藝社的期末公演支撐自己。然後當公演結束,再沒有什麼會影響他人的事時,他便待在宿舍,足不出戶。偶爾需要活動活動筋骨,他會在房間內踱來踱去。一天吃一餐,攝取基本營養。除此之外,他都待在床上。

  在那之後,李適學長告訴他,晨汐並沒有把那天的事放在心上。雖然是個好消息,但林鍾牧只感到悲哀。已經算是嚴重衝突的事件,卻沒有感覺,只是在一次證明了自己在她心中從未有一席之地。
  但林鍾牧一開始還是打算言歸於好的,他試著恢復到那天之前的狀態。但是,當他聽說晨汐雖然不在意那件事本身,卻對他在隔天青年盃時在眾人顯現出頹喪的情緒感到不滿時,頓時覺得還勉強維持著形體的思緒消散崩解。

  一直到最後,晨汐都不曾對他透露一點真實想法。表面的和諧,真的有那麼重要嗎?至少,他沒有辦法在別人隱藏著對他的負面想法的情況下,自在的相處。

  那麼就關閉吧。一直以來徹底敞開,對誰都不隱瞞的心門。一這麼想,頓時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那天晚上的灰從書桌漸漸擴散,最後,不論他走到哪,眼前的一切都沒有色彩。

  出不出門,眼前的世界,都一樣。時間以怎樣的速率傾瀉,也與他無關。世界像陷入靜止,沒有顏色的同時,也沒有溫度、沒有氣味、沒有移動。就在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並非擾人清夢的鬧鈴,而是從前自己喜歡過的那首歌。是母親的來電。

 

  「好久不見!」

  家族聚餐,喧鬧的場合。離台北遙遠的此地,世界多少有些色彩。為了慶祝外祖母生日,家族久違的聚集在一起。

  「鍾牧!」

  下半學期事務忙碌,除了家人以外,親戚幾乎沒什麼機會見面。小他一歲的表妹林語甄,開心的跟他打招呼。

  「面對面當然要再說一次,恭喜你考上大學啦!」

  申請上師範大學的表妹在考上大學後藉由臉書,好幾次問他入學之前的時間運用,以及假期的規劃。林鍾牧借了他幾本書,也告訴她自己去年的計畫。他還說好開學後要請她吃頓飯。現在終於見面了,林鍾牧再次為她感到高興。

  但那也只是一瞬間。習慣了氣氛後,親戚間的寒暄頓時褪為背景,像蜜蜂的嗡鳴。烤方肉、豆腐煲等菜餚一道接著一道上,但吃進嘴裡就像沒有味道僅有形狀和口感的蒟蒻。

  「鍾牧……鍾牧!」

  「咦?」

  「我在問你,暑假的計劃之間要怎麼取捨啦!」

  轉過頭,林語甄一臉認真的問道。看見她,就想到去年自己。林鍾牧覺得有些懷念。

  「不用想太多啦!最想做什麼,就先去做就對了,做完再思考!」

  「說得倒容易!」

  林語甄一臉「有說等於沒說」的表情,悶悶的嚥下幾口菜。林鍾牧看著她,微微笑著。年輕的孩子……

  林鍾牧突然愣住了。

  剛剛的對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覺得你只是想的太複雜了。

  已經有些模糊的聲音,整句話卻再清晰不過。

  噁。

  「鍾牧你怎麼了!」

  刻意封閉已久的心靈出現了裂痕,情緒會隨著時間而淡化,但從不會消失。學姊的身影、生傳系女孩的身影、與林語甄的身影混雜在一起,話語的片段也互相交織,漸漸無法分清。世界恢復色彩的瞬間,林鍾牧無可抑止的乾嘔起來。

  「抱歉,最近有點太累了,但是明天還有課,我可以先回台北休息嗎?」

  「好,腸胃藥記得吃!」

 

  回台北的公車上,林鍾牧自那以來第一次哭了起來。他哭的是那麼激動,多次用力咳嗽,淚水從臉頰流下,滴到衣服上,漸漸形成一片水漬。

  從公車轉搭捷運,車上的乘客不時好奇地望向他。而林鍾牧只是任由自己的情緒依它想要的方式潰流,不加以制止,也不試圖改變它的流向。

  等到走出公館捷運站時,呼吸已經平靜下來。林鍾牧驚訝的發現,原來自己很久沒有感受到台北空氣的濕黏悶熱,儘管現在仍是夏天。騎著Youbike回到宿舍,他很久沒有覺得自己如此清醒。坐在書桌前面,看著依舊混亂的桌面,他驚訝一切竟然如此清晰。

  或許正因為封閉過,逃避過,他才能看得如此真切。

  生傳系女孩,陳荻真──名字他現在想起來了──說得一點都沒錯。他總是想的太複雜了。不論哪方面都一樣。

  他想起升大一時抉擇科系的自己。

  他回想起這一個多月。明明應該是忙碌的日子,他卻想不起來自己具體而言做了些什麼。或許是因為腦海中總是想著下件事吧。所以,雖然事情做完了,卻沒有確實的成為他的經驗。

  他想起晨汐學姊。他一直糾結於學姊不願與他直接溝通。也一直煩惱著自己的鑽牛角尖。殊不知這個想法本身才正是鑽牛角尖。即使在這方面自己與晨汐想法不合,又怎麼樣呢?在社團、在社辦,學姊與他有多少普通的談笑,忽視這一點,緊緊攫住自己的不安不放,將自己束縛於單一的思考中。

  憧憬讓人害怕。害怕無法理解對方。更害怕對方離去。害怕一旦祛除語言表述,就必須正視與對方之間巨大的差異。他對直接述說的堅持皆源於此。那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他藉由重重思緒武裝自己,說服自己,不去看最純粹的現實。

  林鍾牧爬上床,很快的進入夢鄉。眼簾中只是純粹的黑暗,沒有書桌,也沒有雜亂的桌面。閉上眼前,他隱隱約約的看見,牆面上的壁癌,形狀複雜卻清晰。

 

  剛開完分組報告的會議,林鍾牧從博雅教學館走出來。騎著腳踏車準備回宿舍。前些日子丟下的學業,現在必須償還。積累了好幾個禮拜內容,即使日日熬夜也不見得能追上進度。但既然是既定事實,那也只有去做。今天早上,他傳了跟聚餐那天的對話同樣內容的訊息給林語甄,得到了「給我休息!」的回覆。中午請陳荻真在同一家餐廳吃飯聊表謝意,陳荻真只是表示她什麼也沒做。

  林鍾牧突然想起今天國術社在體育館後相約練習,他卻因為要開會而無法參與。越過排球場望向舊體育館後,隱隱看見幾個人影。於是他決定回宿舍時稍微繞點路。

  「為什麼大家都喜歡在約練結束後才出現!」

  明年即將接主要幹部的幾個學長姐,手裡拿著兵器,卻沒有在練習。晨汐學姊也在。

  「嗨!對了,陳義學長和士凌學長在社辦裡看電影喔,你要不要去?」

  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啊!

  林鍾牧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的回答:「不用,我要回去趕作業了,再見!」

  

  在屬於自己的空間中,林鍾牧在拉開椅子前望了書桌一眼。除了借來的書換了幾本,桌上的雜物非但沒有減少,還多了不少。因為興趣而買的中古世界史、這次回家時母親放在包包裡的水果和新買的耳機,小小的桌子就像是魔法空間,不論帶來多少新東西,總是能夠找到位置擺放。

  與椅子直接接觸的剎那,林鍾牧沒有一絲遲疑,從書包中抽出微積分講義和新買的單線簿,毫不停頓的寫下一條又一條算式。

  生活,遠比思考來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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