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故事,是在〈十字路口〉這個創作平台舉辦的活動中發表的短篇。
內容很大程度參考了〈蟲師〉,是實驗性質的致敬作。我一直很喜歡這種帶著點寓意、簡單又帶有悠遠氣息的短篇作品。不多說,故事開始。
嶼音
「這就是這次的島嗎?」
男子走上沙灘,微風吹動他的黑色短髮,海浪淺淺淹過腳踝,隨即退卻,將上岸的腳印洗去。回頭一望,載他上岸的小船已經變成一個細小的黑點。
「還是一樣這麼急著離開島呢。」
男子聳聳肩,輕輕撫摸著不知為何只有右側留長到遮住耳朵的頭髮。
正要邁開步伐,前方的樹叢突然傳來窸窣聲,有什麼紅色的東西一閃而逝,隨後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男子盯著樹叢好一會兒,不過並沒有太在意。他緩緩抬起頭,雙眼微閉,彷彿正專注地聽著什麼。
*
頭髮半白的村長突然咳嗽起來,身旁的女兒趕緊將她從床上扶起來,輕輕幫他拍背。
「傳染病……嗎?」
男子看著老人的手臂,從小在島上討生活的他並沒有明顯的老人斑,皮膚也還未充滿皺褶,也沒有明顯的傷口或黃斑。然而,原應結實的手臂如今卻顯得十分枯瘦,幾乎看的見骨頭,而且明顯缺乏血色,感受不到一點生命的活力。將視線轉移到一旁的女兒,或許因為是年輕人所以沒那麼明顯,但可以發現一樣的情況。面部的情況則更為嚴重。眼眶與臉頰都微微凹陷,應該沒有缺乏睡眠卻有明顯的黑眼圈,才不過中午,眼神卻有些混濁。
「大約是從兩年前開始的。」
老人停止了咳嗽,用混濁而更顯沙啞的聲音說道。
「那一年的收成歉佳。但像這種荒年每幾年就會有一次,所以我們並沒有太介意。」
男子想起進村前看見的那些田地。明明開墾的區域很大,真正種著作物的地卻零零星星。有些地甚至長滿雜草,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貌。很難想像與外界封閉,以農漁業為生的島上會有這種情況。
「一直到了隔年春天,我們才發現異狀。」
男子注視著老人,專注地聽著。
「新播的種有五成沒有發芽。山上的樹嫩芽稀疏,捕獵時也鮮有所獲,獵人們偶爾會看見虛弱頻死的動物,但害怕有甚麼疾病,也不敢吃。這種情況隨著時間越來越嚴重。在當年秋天我們便傳出消息,希望能有調音師來到此地。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常少與外界連絡,不但沒有調音師來,還有自稱調音師的騙子,騙取了大家好不容易準備給調音師的酬金之後,甚麼都沒做就離島了。」
老人又激動地咳嗽起來。
「抱歉,路上遭遇了點風浪。」
老人搖搖頭。
「我一看見你的樣子你就知道你是真正的調音師。這比什麼都好。至少村子有救了。」
調勻呼吸之後,老人繼續往下說道。
「村裡第一個人倒下是在半年前。雅各是個好孩子,平常即使有病痛也會藏著。或許是因為這樣,他會在路上昏過去,幾乎毫無前兆。在他之後,越來越多人因為不明原因變得虛弱,好一點的像我一樣,現在仍臥病在床。嚴重一點的,都已經……」
老人講到一半突然沉默。男子靜靜地等著老人平復,開口問道:
「看過醫生了嗎?」
「不論是誰,都說找不出病因。雖然姑且開了些營養劑,但都沒有效。」
聽完老人的說明,男子突然站了起來,拉開了窗戶,一陣風頓時灌了進來。擔心老人身體的女兒連忙想要制止,但被老人伸手阻止了。男子與上島時一樣,閉上了雙眼。不知是否刻意,風將男子右側的頭髮吹了起來,像是感受到不安似的躁動飛舞,原先遮住的右耳一覽無遺。男子身後的村長女兒頓時瞪大雙眼,看到老人擺的安靜手勢,連忙摀住嘴,才好不容易制止自己發出驚叫。
而男子就像是沒發現這一切似的,伸出手將窗戶關上。頭髮也停止躁動,回歸到它們原先的位置。男子轉過頭來,驚魂未定的村長女兒幾乎難以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注意到她的反應,男子微微苦笑了一下,隨即轉頭向村長問道:
「那位叫雅各的孩子,現在還好嗎?」
*
「還真是慘呢。」
男子邊走邊看著沿路的景象。即使穿過無人耕種的田地,四周依然缺乏生機。明明是萬物蓬勃的夏天,卻連平時怎麼除都除不完的雜草都顯得枯黃,蟲鳴鳥叫稀稀落落,整座島彷彿一隻虛弱的巨獸,感受不到一點生命力。
聽見男子的話語,走在前方的青年停下腳步。
「對吧。好險歐提恩你來了,要是再晚些,可就來不及了!」
話語中充滿活力的青年名叫艾尼爾。一頭金髮的他是村裡少數沒有生病的人。或許是因為他一直都是這樣開朗的性格吧,明明見面不久,也知道他是調音師,卻很快地就開始以名字叫他。即使是這樣的他,話語中的急切和幾乎是在跑步的步伐還是透漏了他的擔憂,還背著行囊的歐提恩不時得請他放慢腳步。雖然村長說他可以將行李放在他家裡,但行李中有許多工作上的重要物品,所以歐提恩還是不得不拒絕村長的好意。
問完雅各的住處後,歐提恩並沒有告訴村長這麼問的原因,也沒有馬上前往。而是先請人帶他到島上的神社。據他所說,帶有宗教氣息的處所通常都是島的心臟所在,在那裡,最容易聆聽島的聲音並診斷。
「走上這個石階就到了!」
艾尼爾一腳踏在石階上,用催促的目光看著幾步之外的歐提恩。走到石階下抬頭仰望,眼前的階梯約莫一百階,坡度並不陡,可以看見頂端的木製鳥居,雖然並不大,造型也不複雜,卻製作的很嚴謹,能感受到島民對神明的尊重。
「嗯?」
像是聽見了什麼,調音師微微仰起下巴。
「……羽毛?」
隨著風從階梯頂端,漂下一根深紅色羽毛。歐提恩將落地的羽毛撿起。光滑的羽毛色澤豐滿,在陽光下甚至帶有一絲神聖氣息,與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歐提恩端詳半晌,將羽毛收進胸前的口袋中。隨即跟上早已走了一半的艾尼爾的腳步。
走完石階,才發現神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雅各!你怎麼又擅自跑來神社!快點乖乖回去床上!」
艾尼爾一看見這在賽錢箱前許願的男孩,頓時衝了過去。他就是……雅各嗎?歐提恩緩緩踱向前,發現這個約莫十二歲、一頭紅髮的男孩,雖然在夏日卻穿著長袖與手套,全身都包的密實。雅各轉頭看向歐提恩,艾尼爾才想起還未介紹兩人,向著歐提恩說道:
「他是......」
「雅各對吧。村里最早的受害著,我聽村長說過了。」
因為雅各轉過頭,歐提恩才得以看清,他的臉因為久病而顯得蒼白,喘氣的聲音即使不用很靠近也能聽見,還微微發著抖。一迎上歐提恩的目光便別開臉,一臉警戒的模樣。
「不好意思,他比較怕生。雅各,不用怕,他是剛到島上的調音師。」
發現歐提恩對雅各的服裝投以疑問的目光,艾尼爾進一步解釋:
「他自從生病以來身體一直無法停止發冷,所以即使現在已經入夏,都會穿很多。村民都叫他躺在床上休息,但他每過一段時間都會跑來神社祈福,真是讓人頭痛。應該是希望傳染病早點被解決吧。」
「村民?他的父母呢?」
艾尼爾的眼神中流露出猶豫,畢竟雅各就在懷中,直接在本人面前透漏私密的事情,或許不太適當。但大方的性格讓他最終仍然選擇說明。
「雅各其實不算是村裡的人。」
歐提恩並沒有流露出驚訝,而是用眼神催促艾尼爾說下去。
「他是大約五歲的時候漂流到島上來的。那時聽說附近發生了船難,他大概是少數的倖存者吧。我們都很驚訝,把他當成村裡的孩子養大。尤其是村長,他一直都把雅各當成自己的孫子一般。」
歐提恩對艾尼爾的說明不置可否。只是又瞥了一眼雅各的頭髮。然後便轉過頭去觀察神社。
小小但中規中矩的神社,沒有甚麼特別的地方。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原本以為是賽錢箱的地方,是一口看起來很古老的井。
「這裡便是島的心臟嗎……?」
歐提恩將臉的右側貼到井的壁緣,仔細聆聽著。
「啊!雅各,不要自己亂跑啊……喂!雅各!你怎麼了?」
歐提恩抬起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已跑到神社入口的雅各倒在地上,艾尼爾急匆匆的奔了過去。
「讓我看看。」
請艾尼爾將雅各的頭微微抬高,測量了脈搏和呼吸。
「只是暈倒了而已。」
歐提恩從身後的行囊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罐,從中取出一粒深綠色藥丸,捏住雅各的鼻子讓他吞了下去。
「這樣應該會好點,請你把他搬回家休息吧。」
艾尼爾還沒聽完歐提恩的話,就把雅各抱了起來,衝出神社,順著石階奔了下去。歐提恩則是回頭看了看神社,彷彿在思考些什麼。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了井邊遺留的一根紅色羽毛。
*
「那孩子,現在好些了嗎?」
與歐提恩一同來到村長家的艾尼爾點點頭。
「好多了。那種藥很有效,連體溫都回升了。雖然還是有些冰冷,但狀況好多了。可不可以多給那孩子一些?」
「抱歉,那種藥很珍貴,如果可以,我也並不在意錢,但那也是我身上僅有的一粒了。」
艾尼爾難掩失望的神色。床上的村長也嘆了口氣,但年紀比較大、久諳世事的他深知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也無用。
「那麼,島的調音完成了嗎?」
「關於這個,在說明之前,可以容我問兩個問題嗎?」
「當然。」
「第一個問題與接下來要進行的調音無關,只是出於我的個人好奇。」
村長的眼色中流露出疑問,這個村裡究竟有什麼,能讓在島間旅行,見過無數軼聞的調音師好奇?
「貴村是否有特殊的殯葬儀式?」
村長與一旁的艾尼爾神色間掩不住驚訝。
「你是怎麼……?」
「一開始只是覺得奇怪,傳染病死了這麼多人,卻沒有看見任何像墳場的地方。等我在神社聽了島的聲音後,就確定了。」
聽了這番話的兩人從驚訝漸漸轉為敬佩,但同時有帶有一點害怕。這是兩人第一次真正見識到調音師的能力。最後,還是村長比較快反應過來。
「的確,我們村裡有將去世者火化後的骨灰倒入井中的習俗,象徵著回歸神明的懷抱。難道這對島產生了甚麼不好的影響?」
「正好相反。」
歐提恩邊說著邊從翻找著行囊,拿出紙筆,做起了紀錄。
「在虛弱的島之聲中,我聽到了許多別的聲音。但那卻不是異音。而是讓這個不停流失生命力的島維繫在不致崩潰的平衡上。我也非常驚訝,因為過去並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擁有類似習俗的島不是沒有,但都沒有同樣的情況。或許是因為其他島沒有遇到現在這樣的特殊情況吧。」
「祖先保祐。」
聽完歐提恩的說明,村長雙手合十,喃喃唸道。艾尼爾雖然不相信鬼神,但歐提恩說出他理應不知道的事在先,所以他的話多少無法完全不信。
「那麼,我來說明一下島上所發生的事。」
歐提恩將紙筆收回行囊,拿出了一卷卷軸。
「首先,之前的醫生檢查不出異狀也是正常的,因為其實不算是傳染病,而是島的疾病。這你們應該早就發現了。」
村長點點頭,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放出希望調音師到來的消息。
「島的疾病,在我們調音師中稱為『異音』。大致上可以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自然發生的疾病,這就像我們人類的生老病死一樣,是無法避免的,不過因為島的壽命通常比人長得多,因此這類疾病的時間跨度也很長,不太容易被發現。另一種……」
歐提恩說著,攤開了卷軸。
「是我們稱之為『島民』的生物造成的。」
捲軸上畫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生物。有的像是一般生物的形體,有的則完全難以訴說它的樣貌。
「島民各種各樣,自古便與島共存。大部分無害,但也有少數會造成疾病。而這次島的問題,則是由這種生物造成的。」
隨著歐提恩的手指移動,三人的目光停在了卷軸的右下方的其中一種生物上。閱讀著圖畫旁的文字說明,歐提恩身旁的兩人漸漸沉默。
*
「你在幹嘛?」
「放開我!」
「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嘛!要我放開你也可以,但你要告訴我大半夜的病人在神社幹嘛?」
被歐提恩一手提起的雅各在空中奮力掙扎,卻掙脫不了。歐提恩的力氣遠比外表看起來還要大。男孩跟白天一樣,穿著長袖與手套。
「這不甘你的事!」
雅各一腳踢中歐提恩的臉,趁著調音師吃痛時掙脫落地。
「痛!」
看來是扭傷了腳。
「沒事吧!」
跌坐在地上的男孩揮開了歐提恩伸出的手。歐提恩手一翻,抓住了男孩的手臂,把長長的袖子拉了上去。
這是……。
就著油燈,鮮豔的紅色羽毛在原應該是男孩手臂的位置上閃耀著妖豔的光芒,那是與男孩頭髮同樣的顏色。
「果然……『杜鵑』就是你。」
「杜鵑?」
未曾聽過的詞吸引了男孩的注意。歐提恩坐了下來,與雅各面對面。
「那是遙遠南方上的一種鳥,會在其他鳥的巢中下蛋,然後讓巢的主人代替他養育孩子。」
聽著調音師的說明,男孩欲言又止。
「但這裡說的杜鵑是另一種生物。他們吸收島的能量長大,等到成熟之後會把幼體藉著海流送出去。幼體抵達另一座島後,會以第一個見到的生物的樣貌成長。而被寄生,能量被吸取的島嶼,會漸漸變得虛弱,而島上的生命也會受到影響,而到了最後,那座島會……」
「不是的!」
雅各突然抬起頭大喊。還有些稚嫩的聲音在神社周遭迴盪,最後消逝在黑暗中。雖然是個沒聽過的名詞,但雅各總覺得如果他真的是調音師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會失去什麼很重要的事物。
「你昏迷時,我給你服了藥。你現在覺得好多了吧?」
男孩沒有回答。
「我最早發現,是你與其他村民雖然同樣看似營養不良,症狀卻略有不同。那種藥,是濃縮島的生命力才能製成的。一旦服了有效,就證實了我的想法。」
「即使如此,我來這裡是……我是……」
「在將能量還給島……對吧?」
雅各驚訝地看著歐提恩,眼前的調音師就像看破一切似的,映著火光的雙瞳看起來深邃而遙遠。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但是你每次來這裡,就是藉著這口離島的心臟最近的井,將從島上吸取的能量還給島,對吧?」
沉默的兩人相對而坐。火光漸漸暗了。男孩突然伸出手,攫住歐提恩的衣角。
「我……真的不是人類對吧!」
「是啊。不是。」
雅各的眼角淚滴滑落,滴在地上,帶有淺淺的,同樣的紅色。
「但是,你是雅各。」
雅各驚訝地抬起頭。
「不管你是誰,重要的是,你是這個村裡的雅各。」
「……謝謝。」
「但是,這樣下去不行。」
歐提恩突然轉變的語調讓雅各抖了一下,但隨即像是早有預期似的重新坐正,等著眼前的調音師繼續說下去。
「杜鵑吸取島的能量是天性。再怎麼歸還,你還是會自然而然的不斷從身邊吸取能量。再這麼下去,島遲早有一天會……」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
一聽見歐提恩的話,男孩話語中的無助、徬徨頓時難以遮掩。
「我跟村長說了謊。這裡還有幾粒藥,你如果想要,就拿去吧。但這只能撐得一時。隨著長大,你吸收能量的速度會越來越快。最終的結局,除了你自殺之外,就只有島的滅亡一途了。到了那時,村民們也無法倖免吧。」
「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去旅行吧!」
雅各看著歐提恩,這個方案聽起來似乎遠沒有前兩個來的沉重。但歐提恩看著男孩的眼神中卻盛滿憂心,他自己是調音師,旅行這條路的辛苦,他再清楚不過了。
「並不是一般的旅行。離開你生長的這個島的話,因為缺乏最習慣的養分,你吸收能量的速度會加快。依你的體質,在任何一個島上都不能停留超過一個禮拜吧。」
雅各專注的聽著,即使如此,這聽起來似乎還是個不錯的選擇。
「最重要的是,你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島上。」
男孩的瞳孔猛地縮小。
「吃慣了難吃的食物後,一旦遇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總是會吃得特別多吧?這也是同樣的道理。只要你踏上這片島的剎那,島全部的能量都會向你湧來,到那時候,不但你自己會因為接收不了而死去,島也會瞬間死亡。」
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島上?再也不能在山裡奔跑、在田裡與與工作的村民打招呼、在村長家吃著為他準備的花生?
「請……讓我考慮一下。」
「好。我兩天後的下午會出島,如果你決定離開島,就在那時來找我吧。地點就是你第一次看到我的那個海岸。」
雅各有些訝異。
「你以為我沒發現上島時你在偷看我?」
歐提恩輕笑了起來。
「調音師的耳朵可是很好的。尤其是跟『島民』有關的時候。」
歐提恩掀起自己右側的頭髮,雅各不禁輕叫出聲。
調音師原先應是右耳的所在空無一物,不,其實隱約看的到一道淡綠色、透明的霧,形成了近似人耳的形狀,但在輪廓內,霧形成無數道複雜的漩渦流動著。
「在一般人眼中,可是什麼都看不到的。村長的女兒就是如此。等到你長大之後,會看得更清楚吧。這也是『島民』的一種。調音師大部分也不是普通的人類啊。」
「那麼,兩天後我在岸邊等你。」
*
天空漸明,晨曦照亮了海平面,照亮了村子,也照亮了清晨的神社、那口古井,與站在井邊的紅髮男孩。清晨的神社空無一人,只有雅各站在井邊,閉上了雙眼,試圖聆聽調音師聽到的島之音。當然,他什麼都聽不到。畢竟他不是調音師。
他雙手握住了井緣,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從胸口流向掌心,再流向井中。
他感覺到身體再度變得冰冷。但他沒有停下。
他感覺身體像是沉入冰冷的海水之中。漸漸地,耳中甚麼都聽不見了,連觸覺也失去的黑暗中,所有的感官都失去作用。
他突然又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吃過調音師給的藥之後,變得穩定有力的心跳聲。或許是幻覺,他感覺到心跳漸漸變得虛弱的同時,另一股躍動越來越響,他相信那就是島的聲音。
這樣,一切就結束了。把他所有的生命力逆流回島,他會死去,島也不需要花那麼長的時間才能復甦。他不是沒想過出島,但是,自己早已沒有就這樣離開的資格。
前天深夜,調音師離去後,他看著井,想起了沉在井中的那些已逝的村民。他們大部分在遙遠的過去就已死去,但也有很多,是在這場島的異音中去世。他們有許多是他認識的人,甚至有平常玩在一起的孩子。
他們是他害死的。
如果沒有他,這場災難就不會發生。他必須負起責任。他沒有資格活下去。
撲通。撲通。
兩個聲音漸漸融合成了一個,他感覺到意識漸漸遠去。
*
「醒了嗎?」
藍天白雲,幾隻飛鳥。搖搖晃晃的地面。他試著起身,卻發現自己使不上力。
「別急,你還很虛弱。」
雅各辨認出了調音師的聲音。
「我……活下來了嗎?」
「是啊!發現你倒在井邊的是艾尼爾,他將你搬到的我所在海岸邊,要是再遲些,可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村長他也很擔心啊!」
一聽見村長,雅各猛地坐了起來。四邊是無盡的海洋。順著調音師的眼神望過去,生長的島嶼已經變成了遙遠的黑點。他想起調音師的話。那已經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不讓我去死!為什麼……」
雅各不知哪來的力氣,抓緊了歐提恩的衣領,但隨即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調音師只是看著他。
「喏。你的東西。」
歐提恩遞給雅各的是一封信,還有一包行李。將行李打開。雅各不禁落下淚來。
他放在家裡的衣物,疊得整整齊齊的分類放置。左邊放著孩子們給他的禮物,各式各樣的玩具毫無規則地都塞了進去,右邊則是一袋他最愛吃的,村長家的花生。那封信,即使不拆開也知道是村裡人寫給他的。
「如果只是傷害了人就必須贖罪,那麼生活會簡單得多。但不論你有多麼自責,總會有人對你不是抱持著惡意。會有誰選擇原諒你,甚至希望你忘掉過去好好生活。只要這樣的人存在,你就必須繼續活下去。」
男孩終於忍不住大哭了起來。小船搖搖晃晃,操控著小船的船伕甚至沒有回過頭來看他們一眼。歐提恩任由男孩哭著,什麼也沒說。沒錯,這絕不是救贖。背負著什麼活下去,遠比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氣。而男孩的情況,可以說比許許多多人都還要再嚴厲。
即使如此,生命還是會繼續過下去。
「……可以教我怎麼旅行嗎?」
「當然可以,因為我已經接受了村裡人的委託。」
調音師突然訝異地望向島的方向。與此同時,男孩的耳中似乎聽見了什麼。
撲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