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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雷島  

繪:端木瓊

 

        

        維德在一處叉路前停下腳步。此時正值夏季,道路兩旁的雜草密密叢生,點綴其中的灌木叢也生長濃密,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然而維德卻感到有些不對勁。雖然無法得知具體來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但身為旅行者的直覺告訴他,必須慎選接下來前進的道路。

一陣強風迎面吹來,道路上所有的長草都隨著風劇烈晃動,維德用右手按住被風吹得四處風散的棕色短髮,微微皺了皺眉。

        空氣中有火藥的味道。

兩條路其中之一連接的村落,已經受到戰爭侵襲了嗎?明明在前一個村莊確認過哪個方向是安全的才出發,戰火蔓延的速度卻永遠比他想像中還要迅速。

不過維德並沒有太多感慨,在這趟尚未能看見終點的旅途中,這種事他早已遇見過無數次。維德自己也是因為故鄉被戰爭摧毀才被迫出發旅行。在紛亂的時代中,沒有哪個地方絕對安全。

那麼……哪條路才是正確的呢?維德凝目眺望遠方,並沒有哪個方向揚起不自然的濃煙。

忽然間,他的聽覺捕捉到一聲沉悶的轟鳴,同時,深褐色的旅行鞋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傳來微微的震動。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右邊。

維德嘆了口氣,選擇了左手邊那條道路。

 

       

這是……!

維德默默的站在道路盡頭,望著眼前令人不忍直視的景象。

深褐色泥土道路的末端,連接著的是一座中等規模大小的村莊。

正確地說,是曾經是個村莊的地方。

原先排列整齊的房屋幾乎全部被破壞了,無數的碎石和木塊散落在地板上,許多地方還有著燃燒產生的焦黑痕跡。與維德腳下的泥土道路連接著的,由許多相同大小的石塊鋪整建造的平坦道路上,零亂的腳印密密麻麻參雜交錯,光用看得就能想像出村民當時驚惶逃命的景象。除了腳印,石板的縫隙間還有著鮮血氧化乾涸後留下的深紅色血漬,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士兵在故鄉肆虐的場景一閃而逝,維德甩開那些至今仍盤踞在他心頭的恐怖記憶。如今,他只是一個旅行者罷了。

坐著一趟不知終點為何的旅行。

維德在路旁一面為被破壞的牆壁前蹲了下來,伸手輕撫表面被燒得焦黑的牆面。這面牆,原本也是某個家庭棲身之地的一部分吧。將他們與外界的風風雨雨隔絕開來,是他們唯一能夠安心生活的地方。裡頭可能住著年老的夫婦、辛勤工作的丈夫與體貼溫柔的妻子、也可能剛誕生一個嗷嗷待哺的新生命。

發現自己陷入雜亂的思緒中,維德連忙搖搖頭站起身來。多餘的思索是旅行者的大忌,在必須時時面對各種不同危險的旅行生活中,維德學會了如何在觀察周遭的同時將注意力保持在自己身上。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軍隊大概是幾天前才從這個村莊路過的吧。軍隊掠奪過的城鎮,很快就會變得如廢墟一般毫無生氣,然而這裏尚未產生那種感覺。難怪前來這裡的路上,火藥的氣味雖然沒有消失,卻也沒有變得太過濃烈。原來是因為軍隊並非正在這個村子裡,而是剛剛離開。至於是哪國的軍隊,維德無從判斷。畢竟現在各國之間全都情勢緊張,雖然幾個國家偶爾會結盟,但也只是為了應付其他國家的暫時策略,只要稍有摩擦,馬上又會變成敵對關係。在村莊裡走了這麼久,維德也沒有看到任何軍隊遺留下來,足以辨認其國籍的東西。不過既然甚麼東西都沒有遺留下來,就代表應該是克萊頓或是希爾達吧。這一帶只有這兩個國家以軍隊的紀律著稱。

雖然說以紀律聞名,卻不代表就不會掠奪村子。從這裡的慘狀就能深刻瞭解。

維德想起在岔路聽見的低沉聲響,那是唯有大砲會發出的獨特聲音。看來軍隊是在經過了這裡之後,繼續前往另一條路線將會抵達的城鎮吧。

幸好自己有聽見那個聲音。紀律越是嚴格的軍隊越是麻煩,如果是軍規鬆散的軍隊,只要想辦法賄賂統帥就可以蒙混過去。但如果是克萊頓或是希爾達的軍隊,他恐怕會被羈押甚至當場抹殺。

維德順著村莊中最大的那條路緩緩前進,沿途殘破的景象與在村口看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散亂的腳印、傾倒的房屋、遺留的血跡……

咦?

        維德突然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但卻說不出來哪裡令他感到不舒服。他緩緩環視周遭,卻找不到甚麼奇怪的地方。

        啪沙!

        維德猛地轉過身,發現原來不過是一隻烏鴉從空中飛下來停在維德身後的地面上,烏鴉抖了抖羽毛,望了維德一眼,隨即像是對他不感興趣似的轉過頭,在地面上一跳一跳地尋找著食物。

        維德的視線停在那隻烏鴉上,突然明白了什麼地方不對勁。

        太安靜了。

        當軍隊掠奪城鎮時,慣例一向是俘虜健壯的年輕男性和略有姿色的女性,其餘則視軍隊的不同而有相異的作法。有的軍隊只要居民交出財物,就不會多做無謂的殺生,也有的軍隊是視野所及一律殺無赦。儘管各有不同,然而再這麼兇殘的軍隊,在掠奪一個城鎮時也不可能將所有居民全部趕盡殺絕,一定會有倖存者。

        即便聽說有的軍隊連躲藏起來的村民會特意找出來,然而這裡別說人影了,沿路上除了血跡,甚至連屍體都沒看見。

        太詭異了。就算村民全部都被軍隊所殺,怎麼可能一具屍體都沒看到?難道是軍隊將屍體全都埋葬了?不可能,沒有哪國軍隊會做這種既無意義又推延行軍速度的事。更何況,殺人者將被害者埋葬,這不是太諷刺了嗎?

        維德再一次仔細觀察身周的狀況,他的視線順著深灰色的石堆緩緩移動,突然看見其中一棟房屋的角落,似乎有什麼東西。維德撥開阻擋的碎石,彎下腰端詳著,發現那似乎是一本書燃燒後留下的殘骸。書的內頁早已被燃燒殆盡,只剩下較厚的封皮,上面的文字還能勉強辨認。

艾斯雷島

維德怔怔的看著熟悉的書名,就這麼維持著彆扭的姿勢站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默默站起身,正打算離開,突然看見自己腳下,一道不甚明顯的血跡從早已面目全非的牆角探出頭來,穿過鞋底,順著他走來的道路繼續向前延伸。維德這才發現,雖然因為路上到處都遍布著零亂的血跡而沒注意到,但還有許多血跡以不同的地方為起點,延伸到這條道路的彼端。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這些痕跡幾乎佔據了整個路面。血跡都已經乾涸了,但比起其他零亂而不規則的血漬,顏色相對比較淡,呈現一種介於鮮紅與深褐色之間的詭異色澤。

        維德順著道路繼續向前走,發現隨著自己的前進,越來越多的痕跡從其他道路彎進這條路,到了後來,甚至已經辨識不出原先的灰色路面,整條道路像是被頑皮的孩童塗抹過的畫布,只有少數地方還殘留著原本的色澤。然而,道路染上的顏色卻遠比任何顏料都還要更濃稠,令人煩噁的鐵鏽氣味也變得明顯。越是往前,這股氣味就更加濃烈。

        維持同樣的步調走了約一個小時,維德抵達村莊的另一頭。一口小小的井立在兩棟破壞相對較少的房屋之間,不算寬闊的石板路到此嘎然而止。井上的水桶用繩子繫著懸掛在木製支架上,明明沒有風,卻微微晃動著,彷彿剛被人使用過。

        連接著石板路的是一座矮小的山丘,山丘上的草很明顯經過人工修剪,高度大約在維德的腳踝附近。暗紅色的血跡穿過石板路之後仍然筆直向前,連接到山丘的頂端後,消失在維德的視線中。血跡通過的地方,草地像是被什麼東西壓過,全都平貼在地面上,與周遭生機蓬勃的蒼翠景象格格不入。

        維德本能地繞開那道血痕,雖然至今他行走的道路也同樣被血染紅,但是在平整的草地上看到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這座山丘另一頭,到底有著什麼?

維德靜下心來,幾次深呼吸後,一口氣爬上山丘的頂端。

 

       

        太陽即將落到地平線上,逐漸變得昏黃的光芒與不願消失的淡藍色爭奪著畫布的主導權,使天空呈現出一種混濁的,帶點紫色的詭異色調。夕陽的光輝也灑落在草地上,使得由鮮血染色形成、無法反射光芒的暗紅色道路顯得更加陰森可怖。

維德發不出半點聲音。彷彿造物主從他身上偷走了時間,維德就這麼站在山丘頂端,一動也不動、安靜的看著山丘下的景象。

        墓地。

        在維德眼前的,是無數隆起的土丘,每個土丘的大小幾乎完全一致。有的前方有著石製的墓碑,上頭似乎還刻著文字,但絕大多數的土丘就只是單獨存在。大部分的土丘上頭都長滿雜草,看起來裡頭的人已經去世一段時間了。但吸引維德目光的卻不是這些數量龐大的墳墓。雖然象徵著時間流逝的墓園總是令維德感慨萬分,但每個歷史較為悠久的村莊幾乎都擁有像這樣的,專門用來讓死者安息的處所,其間的差別,不過是規模的大小罷了。

        真正令維德移不開目光的,是墳墓群中距離最遠的一個。

        那是一個大小與其他墳墓完全無法相比的巨大土丘,而且形狀也略有不同。在這裡的墳墓大多呈現橢圓形,也就是說,剛好足夠埋葬一具屍體。這座土丘卻呈現圓形,而且不論哪個方向的長度都是其餘墳墓的好幾倍。然而,土丘的高度則只比其他墳墓再高出一些,使得它看起來不像墳墓,反而像是某些大城鎮集會所的穹頂結構。土丘的表面一株草都沒有,泥土的顏色還很新,似乎這兩天才剛被建造出來。

        以村莊各處為起點的所有血跡,就是以這座土丘為終點。

        彷彿河流入海。

        維德想起多年前──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也尚未開始旅行──他曾經搭著船,與父母一同沿著伊特拉河順流而下。當在甲板上玩耍的維德望見出海口時,他非常震驚。伊特拉河是維德故鄉最長的河,年幼的他從來沒想過,那每天都有水潺潺流動著,四季如一的河,竟然會有著終點。

        那是他第一次瞭解到,不管什麼事物,都有著盡頭。

        這個巨大的土丘究竟是誰的墳墓,不,是哪些人的墳墓,完全不需要思考。維德閉上眼,向往生者獻上最誠摯的祝福,接著向墳墓的方向深深的行了個禮,隨即轉身準備回到村子裡。天色已暗也是原因之一,但主要原因還是維德實在不想再繼續感受那個墳墓所散發出的,令人難受的存在感。雖然待在這個村裡令人感到心神不寧,還是得找個損壞較輕微的房子過夜。

        嗚……嗚……
        維德猛然轉身,聲音是從最大的墳墓那個方向傳來的。差點忘了!墳墓的存在就證明了村裡一定還有倖存者!維德穿過墓園,一直來到巨大土丘的前方,才發現聲音是從後方傳來的。難怪剛才他沒發現有人。

        像是聽見他的腳步聲,啜泣聲驀然停止。但是卻沒有進一步的動靜。

        「我可以過去嗎?」

        維德問道。土丘背面的人似乎對他保持著警戒,而且情緒不太穩定,還是不要貿然過去的好。

        「……你是?」

        音調並不低沉,雖然帶著哭音,但聽的出來是個小男孩。

        「我叫維德,是一名旅行者。」

        維德盡量讓語氣保持溫和,自報姓名一向是博取信任的有效方法。

        「……真的?不是士兵?」

        「真的。」

        從土丘後傳來的聲音似乎放鬆了警惕。維德正打算走過去時,土丘後再度傳來聲音。

        「等等,我要問問媽媽,可不可以讓你過來。」

        他的母親還活著?既然如此,為何不講話?難道受了重傷?那得趕快治療才行。維德尋思著。

        「媽媽說你可以過來。」

        一聽到這句話,維德趕忙衝到土丘背面。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約十四、五歲的男孩,和一名低著頭的中年女性。兩人都是金髮,這個國家最常見的髮色。女子的背靠著土丘,雙腳則是平伸在地面上。男孩原本正看著母親,一看見維德,馬上抬起頭來,紅腫的雙眼再度泛出淚光。

        「媽媽你看……軍隊已經走了。有人來了,有人來救我們了。」

        男孩一邊哭著,一邊回頭對母親說道。

        維德看著這一幕,突然發現女子腹部的衣服上有很大一塊被血染紅的痕跡,維德正打算上前幫女子急救,卻赫然停住腳步,隨即感到毛骨悚然。

        那塊血跡……已經乾了。

        維德連忙衝上前去,先用手探了探女子呼吸,接著將耳朵貼在女子的胸口上。

        沒有心跳。

        毫無疑問,女子已經死亡。而且從血跡的顏色等等判斷,至少已經經過一天了。

        這是,耳邊突然傳來男孩的聲音。

        「那個……媽媽怎麼了嗎?」

        維德站起來,心情複雜的看著男孩。

        是沒辦法接受事實嗎?還是,根本不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種事,本來就不是一個連變聲期都還沒到的孩子應該經歷的。這個年紀的孩子,應該一邊為戀愛煩惱,同時卻又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這本該是一個青澀的年紀啊。

        不,應該說,不論年齡,戰爭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應該經歷。

        「沒什……」

        維德突然驚覺自己正要說出什麼,連忙猛力搖搖頭。必須要有人告訴他事實。不管再怎麼殘酷,遲早都得面對,更何況,如果就這樣放他在這裡,他遲早也會……

        但是,該怎麼說明,才能盡量不再一次傷害到這個脆弱的孩子?

        「媽媽她……再也不會醒來了嗎?」

        維德猛然一震,男孩的語調仍然帶著哭音,語氣卻跟剛才完全不一樣。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媽媽說她只是要好好睡一覺,可是她的身體一直變冷……一直變冷,跟爸爸、一直一起玩的吉歐、村子口的伊絲萊姐姐、還有總是講故事給我們聽的克爾爺爺一樣!」

        維德沉默的聽著,雖然男孩提到的人名他全都不認識,但是他感覺得到,他們全部都是男孩很重要的人。

        「可是……可是!只有媽媽……只有媽媽……我沒辦法就這樣,把她……」

        剩下的話語沒能從男孩的口中說出,就這樣消散在空中。維德怔怔的沉默了一陣,等男孩的呼吸恢復平穩,接著開口問道:

        「這個墳墓,是你建的嗎?」

        男孩搖搖頭。

        「大人在他們來之前兩天就已經在挖了,我問過媽媽為什麼要挖這麼大的墳墓,可是媽媽不肯告訴我。」

        看來村民們提早接到了軍隊即將通過的消息,但卻不願意離開這個從小生活的村子。這種事情很常見,而且大部分的村子仍會有一定的人數存活下來,然後漸漸復興。

        「這裡只剩下你一個人?」

        維德特意避開「活下來」這樣的字眼,然而許是在他抵達之前,男孩就已經哭了很久了吧。情緒恢復之後,男孩的反應比他想像中還要平靜。

        「嗯。雖然墳墓不是我挖的,但卻是我把大家……讓大家躺進這裡的。而且上面的土也是我蓋上去的。所以我知道,村裡只有我一個人還活著。」

接著是一段漫長的沉默。男孩將頭埋進了盤起的手臂中,維德則維持同樣的姿勢站著,思考著男孩剛才說的話。

是男孩,把死去的村民一個一個搬進這裡的。作為唯一的倖存者。雖然這個村子並不大,但是他究竟花了多久,才把所有的村民搬到這裡?不,更重要的是,從一路上的血跡看來,肯定有很多村民是死亡過後沒多久就被搬到這裡的,因為如果已經死去一段時間,傷口就不會繼續出血,路上也不會染上血跡。甚至很可能有某些受重傷的村民,是在知道自己已經沒救的情況下,在尚未死亡時請求男孩將自己搬到這裡吧。

接受了這種要求的男孩,到底背負了多麼沉重的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夕陽已經幾乎完全沉入地平線彼端,少數比較明亮的星星開始現出自己的蹤跡。維德回過神來,再度望了男孩一眼。

        「雖然這裡離村子很近,你要待在這裡也可以。但是已經快入夜了,還是回村裡比較好。還有,死者最好還是讓她安息。如果你同意的話,明天讓我協助你下葬母親好嗎?」

        男孩沒有回答。現在是夏天,即使是晚上,待在室外應該也不至於感覺到寒冷。維德也不打算多說什麼,轉過身準備離開。

        「維德先生真的是旅行者嗎?」

  身後突然傳來男孩的聲音。維德停下腳步,思考了一陣,決定也靠著土丘坐下來。如果男孩想要聊天,那麼陪他一下也無妨。

        「是啊。」

        「維德先生想要去哪裡呢?」

        「是指下一個村莊嗎?」

        「不是喔,是指維德先生旅行的目的地。」

        維德轉頭看了坐在旁邊的男孩一眼。

        「艾斯雷島。」

        男孩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是維德第一次聽見男孩的笑聲。雖然仍然帶著點鼻音,卻清脆而明亮。雖然笑聲很快就停了,但維德仍然不自覺跟著揚起微笑。

        「那不是童……」

        「童話書裡的故事。是嗎?」

        「……嗯。」

        維德想起自己在村裡看到的那本書,現在幾乎不論哪個國家、哪個地區的城鎮,都見的到這本書。即使是沒有書的偏僻村落,這個故事也經由吟遊詩人和口耳相傳的方式不停流傳著。但事實上,在大約二十年前,絕大多數的人甚至連這本書的書名都不曾聽過。

        「那麼,你知道故事的內容嗎?」

        「嗯!克爾爺爺曾經跟我說過!」

        在提到村民的名字的時候,男孩的聲音再度變得有些低落,但很快就像是要強打起精神似的說起故事的內容。

        「傳說中,有一座不知道在哪裡的島嶼。那裡與世隔絕,只有一個小小的村落。雖然物資缺乏,但也足夠生活。那裡的居民不知道有別的村莊存在,不知道什麼是大城市,不知道何謂國家,更不知道什麼叫……戰爭。」

        說到這裡,男孩突然停了下來。沒錯,所謂的傳說,是順應人們內心深處的渴望而形成的。這個故事差不多在二十年前,維德展開他的旅行時開始流傳,也正是戰爭開始充斥整個世界的時候。

        艾斯雷島,名字就是「與世隔絕」之意。孤單,但卻和平的島嶼。

        「我聽克爾爺爺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故事裡的主角們會想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但現在……我好像有點了解了。維德先生,艾斯雷島真的存在嗎?」

        維德抬起頭,銀河像他年幼時曾經自以為了解的伊特拉河,從頭頂不停延伸到地平線的彼端,看不見盡頭。

        但也只是看不見而已,在他視線外的某處,這條從他出發旅行開始似乎未曾變過的銀色河流,一定也會抵達某個地方,然後消失。

        「嗯……一定,存在於某處。雖然不一定是一座島嶼,但那個地方,一定就是我旅行的終點。」

        維德轉過頭,發現男孩跟他一樣抬起頭仰望著深紫色的夜空。

        「吶……維德先生。」

        「什麼?」

        「我可以跟著你一起旅行嗎?」

        雖然男孩努力假裝平靜的說出這句話,但維德還是聽得出他的緊張。

        如果維德不帶著他,男孩一個人有辦法在這個村裡生活下去嗎?不,先不管能力上有沒有可能做到,但是他會願意在這個曾經充滿回憶,如今卻慘不忍睹的村子裡繼續生活下去嗎?

「那個啊……」

「怎麼了?維德先生?」

維德盡可能用認真的語氣回答道。

「我在剛開始旅行時,曾經遇到一位比我年長許多的旅行者。雖然相處時間不久,但他就像是我的師父一樣。旅行經驗甚至比現在的我還要豐富的師父,曾經教導過我旅行的準則。」

「是什麼呢?」

「唯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男孩沉默著。

「尤其是在現在這麼動盪的時代,任何一個旅行者都不可能有精力去照顧別人。所謂的好人啊,如果出門旅行的話,一定會早死的。」

「可是……」

男孩似乎打算反駁什麼,卻被維德打斷了。

「所以。」

「咦?」

「住宿、飲食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費用,以及自己的人身安全,你都要自己負責啊。」

男孩一愣,隨即輕笑出聲。

「維德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啊。」

「你是在詛咒我早死嗎!」

維德假裝生氣,自己卻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是的,自己怎麼會如此多管閒事呢?或許是因為,男孩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吧。當年師父也是這樣,嘴上老是說著自己的生命只有自己能夠負責,實際上卻總是會幫助他。

「你叫什麼名字?」

維德突然想起他還沒問過男孩的名字。

「我叫霍比。在我們村子裡,這個名字是希望的意思。」

「我知道。這個名字在這一帶還挺常見的。不過,希望嗎……真是個好名字。喔對了,叫我的時候,不用加上先生,直接叫我維德就行了。」

「那怎麼可以!」

「旅行的時候,沒有分什麼長輩晚輩的,每個人都需要互相幫忙,所以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可是……對了!就叫您師父吧!」

維德全身一震。

「不要這樣叫!我才三十幾歲耶,這樣的稱呼會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很老!」

「但是,果然沒有更適合的稱呼了吧,師父!而且您本來就比我老啊!」

「你說什麼!你這臭小子,既然你要這樣叫,就做好準備我會每天讓你做事做到爬都爬不起來!」

「遵命,師父!」

男孩咯咯笑了一陣之後,突然靜了下來。

「真的很謝謝您。」

「我什麼都沒做啊。」

「謝謝您。」

維德沒有回答。他活動了一下身體,站起身來。

「那麼……」

維德突然驚覺自己臉上竟然掛著笑容。雖然對這個村子的村民很不敬,但是像這樣輕鬆的笑容,他究竟有多久沒有過了呢?似乎自從踏上這趟旅途開始,維德就忘了什麼是笑容。

「……我也要謝謝你才行呢。」

維德自言自語著。

「怎麼了?」

「沒什麼。繼續剛剛的話,那麼,身為師父的第一個命令,雖然現在是夏天,但是晚上還是不要睡在外面的好,我們回村裡去睡吧。要睡哪裡就交給你決定囉!至於你母親,我們明天一早再來送她離開吧。」

「是的!那麼,師父,請跟我來。」

男孩調皮的做了個「請」的手勢,很快的走到維德前面,往村子的方向走去。維德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邁開步伐,維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男孩身後,望著男孩的嬌小背影。

 

       不算小的空間裡坐滿客人,工作了一整天,疲累的人們全都聚集在鎮上的酒館裡,討論著彼此的生活和工作情況,並且藉由酒精使與肉體同樣勞累的精神適度放鬆。

       克斯特城,是這一帶最大的海港城鎮,因為將漁獲平均的供給到各個國家,因此不受戰爭的侵擾,甚至還從原本的國家獨立,取得自治權。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敢試圖佔領克里特,因為一旦出兵,就等於與附近所有的國家為敵。因此,克斯特城的規模也變得越來越大。不過,那也只到去年為止。自從今年初傳來喀多里和伊達兩國打算簽屬協議一同攻打克斯特之後,就不再有新的人來到克斯特了。

       不過,雖然說要攻打,至今為止也沒有什麼實際的動作。因此克斯特原有的人口倒也沒有因此減少。熱鬧程度也還是非比尋常。

       酒館裡的人大部分都是常客,彼此相熟。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剛出海回來的漁夫。夏季是這一帶漁場豐富的季節,這次出海所有人的收獲都不錯,因此漁夫們的心情都很好。他們點了比平時還要多的啤酒慶祝,玻璃杯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響不停在酒館裡響起。

       「咿呀」一聲,酒館入口的小木門突然被推開了,正在飲酒談天的人們往門口看了一眼,隨即再也移不開視線。

       進來的人有兩個,其中之一是留著棕色短髮、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另一個則是年約十八歲的少年,頂著一頭顯眼的金髮,雙眼則是黑色中帶了點藍色,不論哪一個都不是這一帶會出現的相貌。

       兩人都是一副旅行者的裝束,深褐色披風底下還配著防身用的長劍。一進到酒館,男子先環視了周遭的人們,發現只有吧檯前還有空位後,便直直的走到酒館老闆面前坐了下來。少年則是跟在男子的後面,等到男子坐下後才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

       「需要什麼嗎?」

       身形微胖的老闆其實對兩人也十分好奇。不過既然兩人坐下了,先幫他們點單再慢慢找機會攀談不急。

       「兩杯啤酒。對了,這小子年紀還小,所以給他的只要半杯就好。」

       男子指了指身旁的少年。話音還未落,少年就馬上反駁道:

       「在我的故鄉,只要十六歲就能喝酒了!」

       「你前幾天才滿十七歲不是嗎?在二十歲之前都算小孩子。」

       男子無視少年的抗議,轉過頭向老闆問道:

       「我知道這裡是酒館,不過有沒有提供食物呢?」

       「我這裡也兼做餐館生意。」

       老闆笑著說道。

       「請問要點什麼呢?」

「什麼都可以。既然這裡是海港,就給我們海鮮料理吧。」

       「好的。海鮮利索德兩份!」

       老闆喊完,轉頭笑著對男子說道:

       「說是餐館,不過廚房裡的不是專業廚師,而是我太太。說到底這裡還是酒館,只有我老婆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提供料理。」

       「沒關係,這樣就很好了。不如說,能吃到這裡的鄉土料理才是我們最期望的呢。」

       男子微笑著答道。同時,老闆也將男子點的啤酒端了上來。不過,給少年的不只是半杯,而是和男子一樣快要從杯子裡滿出來。男子也不多說什麼,拿起玻璃杯一口氣就喝下了半杯。相對於男子的豪爽,少年則只是輕啜了三小口,就將杯子放下。

       「那個,請問你們是父子嗎?」

       老闆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問道。

       「並不是。我叫維德,這小子是霍比,我們只是旅行的同伴而已。」

       「不過,我都叫他『師父』就是了。」

       活潑的少年──霍比,露出頑皮的笑容補充道。

       「原來如此。我是歐吉爾,不過熟客都叫我老歐。兩位看起來真的就像是父子或是師徒一樣呢。」

       老闆微笑著說道。維德則是不置可否,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我其實有蠻多問題想問兩位的,不過,餐點好像好了,兩位請先用餐吧。」

       就在老闆這麼說的同時,空氣中也傳來淡淡的海鮮氣息。老闆轉身進了廚房,沒多久,就端出了兩個擺放在木盤上的小鐵鍋。

       「因為鐵鍋很燙,所以要擺在木盤上才好端出來。」

       老闆解釋道。

       「這是……?」

       霍比好奇的問道。

       「這道菜叫利索德,是把白米與事先調味過的海鮮一起放到鍋裡燉煮而成的料理。因為海鮮的味道會徹底滲透進白飯裡,所以很好吃喔!來,快試試看吧!」

       老闆一邊說著,一邊將鐵鍋上頭的蓋子掀開。

       「哇!」

       探出頭好奇地想看看鐵鍋內部的霍比被鍋裡冒出的蒸氣嚇了一跳,不過隨即大口呼吸著,露出一副很享受的表情。

       「好香!」

       鍋裡奔騰的蒸氣一下在酒館裡擴散開來,很快的,幾乎所有客人都聞到了這股香味。

       「喂!老歐!今天有利索德怎麼不先說一聲!這味道叫人怎麼受的了!」

       「不是啦!是難得有兩位旅人來到我們這兒,我想說讓他們嚐嚐我們這兒的料理。」

       「你太太既然都已經下廚了,沒有我們的份可說不過去吧?」

       「是是是,馬上來。」

       維德一邊享用著眼前的料理,一邊饒富興味的看著老闆跟客人們的互動。霍比則是已經完全被利索德這道奇特的料理吸引住了,只顧著不停用手中的湯匙挖出鐵鍋裡的海鮮和白飯,一匙匙送進嘴裡。等到老闆忙完,維德也差不多吃完了。一旁的霍比則是老早就把整鍋的料理清個精光,一口一口慢慢喝著還放在旁邊的啤酒。

       「真的很美味呢!我從來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這道料理。您跟客人們的關係似乎也很好。」

       「因為會來這裡的都是些老主顧了。吃的開心就好,如果可以的話,您之後旅行的路上可以順便幫幫我在別的地方宣傳一下,呵呵。畢竟這些年來,我們這裡的觀光客真的是越來越少。尤其是今年,幾乎沒在城裡看見什麼旅人,跟我交情好的那些旅店老闆都叫苦連天呢。果然還是受到了春天的那個傳聞影響吧。前些日子聽說他們還在附近的平原共同演習呢。」

       「您不擔心嗎?」

       老闆笑了笑,伸手指向兩人身後的顧客。

       「反正,最後他們一定還是不敢出兵吧。在這酒館裡的有很多人都是漁夫,因為有他們,那些國家才能享用新鮮的海產。這裡很安全,以前是如此,未來也不會改變。」

       維德沉默了一陣,舉起手邊的啤酒喝了一口,看著老闆幫他們收拾桌上的木盤和鐵鍋。

       「其實,我們會來到這裡,是聽說了一個奇特的消息。」

       「啊啊,是那個傳言吧。」

       「您知道我們在說什麼?」

       霍比原本繼續喝著杯裡的啤酒,這時驚訝地把頭抬起。

       「因為這個傳言最近在這一帶鬧的沸沸揚揚。是開往艾斯雷島的船隻的事吧?」

       「請問您知道些什麼嗎?」

       「就只是個傳言而已。」

       老闆搖搖頭。

       「如果你們是想知道傳聞的詳細說法,我倒是可以說給你們聽。」

       「那麼就拜託您了。」

       老闆幫自己也倒了杯啤酒,從一旁拉張椅子,在兩人面前坐了下來。

       「它大概是從一個月前開始在城裡流傳的。雖然關於地點有好幾個版本,不過,最為常見的說法,還是在港口最西邊一處隱密的海岸,有一艘船會在深夜載著人們到艾斯雷島去。」

       「日期呢?」

       「據說每個星期都有。不過從來就沒聽說有人真的乘上那艘船過,也沒有目擊者。更何況如果是真的在夜間行船的話,不可能沒有人看到燈火。因此很可疑啊。」

       「如果登船的人真的都抵達了目的地,消息就不會傳開了吧。至於燈火,雖然這樣比較危險,也有可能是故意熄滅的。」

       老闆盯著說出這句話的維德好一會兒,聳聳肩。

       「當然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不過,畢竟是毫無任何根據的流言,你不用太過認真……」

       「師父。那些人,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盯著我們看。」

       霍比突然拉了拉維德的衣袖,打斷了對話。維德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酒館的角落,有一群人以隨便的姿勢坐著。他們圍坐的桌子上散落著酒杯和一些賭博用的道具。那些人一發現維德和霍比看向他們,便一個接一個站了起來。

       「啊……那些人是這一帶著名的小混混,整天不學無術,到處遊蕩,曾鬧出不少亂子。不過可能是因為這間酒館裡的常客都是強壯的海上男兒,所以不太敢鬧事……喂!你們想幹什麼?」

       老闆發現他們逕自朝維德兩人走來,連忙大聲斥喝。這時,一名像是老大的人站了出來。

       「喂!你們兩個,是旅行者吧!」

       語氣相當無禮,不過維德彷彿沒有覺得受到冒犯,只是轉頭看了老大一眼,微微點了點頭。反倒是霍比沉不住氣,「唰」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維德伸手攔住霍比,見霍比有些不情願地坐下,才開口說道:

       「有甚麼事嗎?想要錢?」

       小混混們的老大揚揚眉。

       「沒想到你挺識時務的嘛!那麼,廢話不多說,把你們身上的錢交出來。我們正好缺錢呢。這裡的老闆待我們挺好的,總讓我們待在這兒,我也不想使他為難。」

       「你們……!」

       維德向老闆揮揮手示意沒事,老闆似乎還有話要說,嘴唇微微顫抖著。

「我們也不想在這兒惹事,我們去外面說如何?」

        維德伸手往外頭一指,老大點點頭,率先領著一幫小混混推開木門走了出去。維德伸手拍拍仍舊坐著的霍比肩頭,同時低下頭湊到霍比耳邊:

        「這次你也可以出手。」

 

       

        雖然這時已經入夜,路上的行人較少,但甚至還沒有聚集起圍觀的群眾,戰鬥就已經結束了。這樣說或許有些誇張,但那根本稱不上是戰鬥。

        老闆看著剛出去沒多久就重新進到酒館,衣服甚至都沒染上一點血跡的兩人。驚訝的張大了嘴。

「你們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是普通的兩名旅行者罷了。」

老闆用複雜的眼神看著維德和霍比,見兩人沒有繼續說明的打算,深深嘆了口氣。

「我明白了。或許在現今的世道中還能在外旅行的人,就得有你們這樣的本事吧。不過……」

兩人隨著老闆的眼神掃視酒館內部,雖然不多,但他們的確感受到了帶著敵意的視線。

「就算是小混混,但外地人隨意出手還是會遭受到某些人的敵視啊。我個人是沒什麼意見,但你們最好還是不要繼續待在這間酒館裡了。」

「原來如此。的確是我們的不對。很謝謝您向我們說明流言的事,晚餐也很美味。我們這就離開。」

維德和霍比對看一眼。分別拿出了裝著錢的小皮袋。

「兩位是分開付帳?」

老闆驚訝的問道。

「自己的生活費用要自己負責。」

維德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霍比則是聳了聳肩。

「我『師父』個性很麻煩吧。」

「看來你也不容易啊。」

老闆像是理解了什麼,用同情的眼神看著霍比。在將手上的錢放到櫃檯上時,維德的手突然頓了一下。

「對了,最後還有一件事要拜託您。」

「什麼事?」

察覺到維德眼神底下的認真神色,老闆不禁緊張了一下。

「……能不能推薦一家比較好的旅店?」

 

「已經三年了呢。」

「……是啊。」

        清澈的月光從窗口流瀉進來,在沒點燈的房間裡形成一道銀白色的軌跡。此時已是深夜,平時一躺上床就馬上呼呼大睡的霍比一反往常地睡意全無。至於維德,本來就屬於淺眠的那種類型,被霍比在木床上翻來覆去弄出的嘎吱聲響弄得無法入眠,兩人索性就這麼躺在床上聊起了天。

「師父,明天就要去西海岸看看嗎?」

「少明知故問。」

即使是夏天,海邊的夜晚仍有些寒冷,不過對習於露宿野外的兩人來說,只要是在密閉的室內,就已經是天堂了。因此兩人都把旅店提供的薄被單丟到了地上。

「我只是好奇。師父,你難道不覺得這個城鎮就已經很符合艾斯雷島的條件了嗎?」

維德翻了個身,看著仍舊仰望著天花板的霍比,然後嘆了口氣。

「你啊,今天到底都看到、聽到了什麼?我們已經確認了喀多里和伊達想攻打這裡的傳聞吧,既然這樣,這裡就已經連首要條件──安全都不符合了。」

「可是,老闆他說……」

「那才是最危險的。」

維德打斷道。

「這種安逸的心態會導致防備的薄弱,萬一喀多里和伊達真的攻打過來,克斯特恐怕一點防禦能力都沒有。更何況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高。以前這裡之所以安全是因為國家之間的制衡,而如今,既然喀多里和伊達──這附近最強盛的兩個國家──結盟了,這種優勢也就已經不再能當作絕對的屏障。而且啊,艾斯雷島,理論上應該要完全與世隔絕。雖然很矛盾,因為這樣一來,我們應該也沒辦法進入才對。」

「……師父真的很執著於艾斯雷島呢。」

「……怎麼了?」

維德突然發現霍比從床上坐了起來,眼神莫名認真,但又欲言又止。於是維德也坐起身,木板組成的床經體溫加溫後有些灼熱。不知為何,這樣的溫度給維德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維德先生,這三年來,我一直有個疑問。」

「……是什麼?」

霍比突然用三年前初次見面時的方式稱呼自己,令維德感到些許異常。

「維德先生曾經說過,當初是聽到砲彈的聲音才決定來我們村子的吧?」

「是啊。」

「那麼,為什麼不選擇正在發生戰爭的那個村子呢?以維德先生的能力,就算去那裡,一定也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吧?今天也是,我剛制伏了一個流氓,維德先生就已經把所有人都解決了。」

「只要是正常人都會選擇比較不危險的地方吧!」

沒錯,只要是正常人,不可能會刻意選擇比較危險的地方。然而,維德知道這不是自己的真心話。

災難會使人產生依賴心理,也會把所有情緒都放大。這些人們遇見像維德這樣的旅行者會有甚麼反應,維德早在剛開始旅行時就已經深深瞭解。

維德自己的故鄉也受到了戰爭摧殘,那是他之所以尋求艾斯雷島的初衷。然而,是什麼時候起,自己不再因為幫助這些有著同樣遭遇的人感到高興呢?又是什麼時候,對戰爭這件事感到麻木了呢?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只是專心的尋求著艾斯雷島,而不曾用心看過身旁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維德先生,維德先生的旅途應該也不會有任何不同吧。」

維德很清楚這是事實。雖然霍比至今讓他在各種不同的瞬間找回了許多失去的事物,但那些想法都只是一閃而逝,他的本質依舊沒有改變。維德只是沉默地聽著。

「維德先生,如果我說,雖然我這三年來一直跟著您旅行,但我其實一點都不想去艾斯雷島,您會怎麼想?」

「……什麼?」

維德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雖然他感覺到彼此之間似乎產生了某種羈絆,最初遇見霍比時也確實感覺到了溫度,但他一直以為,與他有著相似經歷的霍比是因為也想去到那個和平的樂園──艾斯雷島,才一直跟著他的。

畢竟,如今的他,已經有了自我保護的能力。

「因為……那豈不是太寂寞了嗎?我雖然一度能夠理解這個傳說誕生的理由,但是,果然還是太孤獨了。那座島。如果,我的故鄉是那樣的一個地方,那麼,我就無法遇見維德先生,也無法與包括今天的酒店老闆在內,旅途中結識的形形色色的人相遇。」

「……但是,同時,你的故鄉也不會遭遇那樣的事啊。」

「我知道,但是,我還是很慶幸我的故鄉不是像艾斯雷島一樣封閉的地方。」「你真堅強啊……」

霍比搖了搖頭。在兩人講話的同時,月光也隨著時間流動悄悄變換著位置,

此時正好照在霍比身上,霍比的金髮在月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不知為何,維德突然覺得這樣的霍比有些耀眼。

「我一點都不堅強,比其維德先生,我在旅途中總是容易衝動,給維德先生帶來很多麻煩。」

霍比靜了一陣。猶豫著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出口。

「您知道嗎?我的故鄉跟您原本有可能去到另一個的村子,關係挺好的。每年慶典時都會輪流舉辦,有時是隔壁村子的人來到我們這兒,有時則是我們過去。村民之間彼此也都互相認識。」

維德不禁坐直身子。原來是這樣嗎!兩人從霍比的故鄉出發沒多久,就聽見了那個村子的消息。據說那裏的情形比霍比的故鄉更慘,一個倖存者都沒有。那時,霍比的表情有些異樣,雖然努力隱藏,不過維德注意到,之後好幾天的夜裡,霍比都偷偷哭泣著。

「那個村裡啊,有一個女孩……曾經有一個女孩,名叫荷恩。我們之所以會認識,是因為彼此的名字涵意都同樣是『希望』。認識沒多久,我們就發現彼此互相喜歡,但每年只有因為村子之間還是有好幾天的路途,每年幾乎只有慶典才能見面。因此,我們每年都期待著慶典的到來。」

維德沉默地聽著,一方面是因為找不到插話點,一方面是覺得自己沒資格說些什麼。霍比發現維德的尷尬,羞澀地笑了笑。

「抱歉,一不小心就把話題扯遠了。總而言之,我想說的是,或許,我希望維德先生當時能去那個村子,並不是因為前面說的,那麼高尚的理由也說不定。不過,我一直覺得這個想法很對不起救了我的維德先生,所以一直沒說出口。」

之後是漫長的沉默,兩人都找不到話說,只是任由時間流逝。最後,還是霍比率先打破了沉默。

「哎呀,幾乎都快要天亮了。明天有正事要做,還是稍微睡一下吧,師父。」

說完逕自背對維德躺了下去,留下維德一個人懷著思緒,靜靜聽著霍比那一聽就知道是在裝睡的齁聲。

 

船艙裡充滿潮濕的氣味。船艙的上方有一道窗口,月光從那裏照射下來,使兩人能夠看清船艙內的構造。說是構造,其實只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原本就狹小的船艙裡因為載滿了人而顯得擁擠不堪,奔騰的熱氣薰的木板散發出濃烈的腐敗氣味。維德和霍比身為其中的一員,好不容易才找到位置坐了下來。

「你們好。」

維德往身旁一看,像他們搭話的是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臉上布滿的皺紋訴說著歲月滄桑,然而維得一看見那雙黑色眼瞳,頓時明白他和他們一樣,都是因戰爭而流離失所的人。事實上,這艘船上,幾乎都是這樣的人。

「我是亞倫。是從這個城鎮東方一個遙遠的國家來的。你們的名字是?」

「我叫霍比。這位是我的師父,叫做維德。」

維德還來不及反應,霍比就搶先回答了。兩人很快就聊了起來。維德心情複雜的看著聊得起勁的霍比,一言不發。明明昨天說了那些話,今天霍比卻像是甚麼都沒發生過似的跟他一起登上了這艘船。

維德和霍比兩人今天一整天都在城裡閒晃,發現關於開往艾斯雷島船隻的流言到處都有人在討論。一入夜,兩人依照酒館老闆所說,悄悄來到城鎮西方。維德並沒有抱著太大希望,沒想到就在他們正打算放棄時,終於在一處隱蔽的礁石海岸發現了這艘船。雖然很可疑,兩人還是登船了。

「……師父,師父?」

維德突然發現霍比在叫他。

「真少見啊。師父竟然會發呆。」

不知甚麼時候,兩人的身旁除了那位老人又多出了幾位同船的人,有眼神明亮的青年、與維德年紀相當的中年壯漢,甚至還有抱著嬰兒的年輕婦人。或許是儘管也有過悲傷經歷卻富有活力的霍比,對這些曾失去過重要的人來說,有著奇異的吸引力吧。

「我們想問問師父,對這艘船的看法如何?真的是駛向艾斯雷島的嗎?」

……怎麼想都很可疑。維德他們剛看到這艘船,馬上就有人出來迎接他們,如果只有船上有人,不太可能從那麼遠的距離看見他們,這代表附近還有人在監視。另外,他們一進到這個船艙,船艙的門馬上就從外側被鎖了起來,一直到下一次有人進來才會開啟。

雖然這麼想,但維德發現隨著霍比的問句,船艙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悲觀的回答,在這裡是禁忌。雖然沒有任何人明說,但那無數眼神都暗示著這件事。更何況,明知如此還是上船的他,也不該說什麼。

「……可信度還蠻高的吧。」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但船艙內緊繃的氣氛明顯改變了。所有人都回過頭重新做自己手上的事,或聊天、或發呆,似乎對他的回答鬆了口氣。

維德和霍比似乎算是很晚到達的,艙門只再開了三次,船就開了。船艙內突然安靜了下來,地板隨著波浪晃動,隱隱似乎聽得見海浪拍打船隻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船艙外突然傳來腳步和對話聲。聲音在艙門前停了下來,船艙內所有的人都不自覺豎起雙耳,注意著艙外的動靜。

「這次能拿到多少錢呢?」

「誰知道呢?人口買賣雖然是很棒的生意,但船長每次分給我們的錢都只有一點點,簡直就是在做苦力嘛!」

「噓!你太大聲了,被船艙裡的人聽到該怎麼辦?」

「……有什麼關係,反正他們也逃不出來。」

大聲抱怨的船員雖然兀自嘴硬,還是將聲音壓低。但他們不知道,這個距離,即使小聲說話,一切的內容還是被船艙內的人聽得清清楚楚。

「說起來,會被艾斯雷島這種只有小孩子才會相信的東西引誘,就是他們自己活該……」

聲音漸漸遠去。船艙內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人們轉頭互看,眼神中佈滿無盡的絕望。然而,卻沒有一個人開口怒罵,也沒有人有任何動作。最後,是維德打破了沉默。

「不逃出去嗎?」

「……逃出去,然後呢?」

回答維德的是,是剛才跟霍比聊得很開心的,名叫亞倫的老人。

「這裡的所有人,幾乎都因為戰爭失去了所有。我們是帶著僅存的一點希望,花盡自己身上所有的財產才來到這裡。就算逃出去了,我們也已經一無所有。更何況,我們有甚麼辦法出去?門已經被鎖死了。」

維德掃視周遭,雖然仍然有少數的人懷著期待看向他,但絕大多數的人一接觸到他的視線,便迅速地低下或轉過頭。

「既然這樣,那也沒辦法。霍比,走了。」

「……可是,師父。」

「走了。」

雖然瞭解他們的心情,但還是應該設法救他們啊。雖然知道霍比想說甚麼,但維德還是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他能做的,只是想辦法逃出去,剩下的,也只能看他們自己。

「想活下去的,等下就跟著師父和我一起衝出去吧。」

答應的聲音零零落落。維德默默聽著霍比說完,也沒多說什麼,走到門前,突然用整個身體的重量用力撞向艙門。

砰!

一聲巨響響起,在狹小的空間中顯得分外刺耳。艙門紋絲不動,然而維德無動於衷,繼續用身體一次又一次用力的撞向艙門。

嘎吱!

大約在第五次時,艙門的接縫處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然後隨著維德又一次的撞擊,艙門發出了巨大的悲鳴,向外倒在地上,揚起漫天塵埃。

然而,同時,從甲板下到船艙的樓梯處也響起了腳步聲,人口販子們也聽見了這些聲響,連忙拿著武器離開各自的崗位衝了下來。

「走吧。」

跟著衝出去的只有霍比,跟少數幾個從維德開始撞擊艙門起就一直在旁邊看著的年輕人。

離開貨艙前,霍比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但船艙內的人們依舊無動於衷。

 

「……」

船已經靠岸了,然而維德與霍比兩人並沒有馬上下船。兩人站在艙門口,一句話都不說地看著艙內與走廊上滿地的屍體,雖然死狀各異,然而共通點是致命傷都是武器造成。其中,名叫艾倫的老人身上有著好幾處致命傷,倒在船艙的牆角。連名字都還不知道的年輕女子雖然死去,兀自緊緊抱著懷內的嬰兒,然而嬰兒的身體也早已冰冷。跟兩人一起發起抵抗的年輕人們則全都倒在艙門附近,身旁還散落著從人口販子那搶來的刀劍。

最後,只有維德和霍比兩人活了下來。人口販子原本不會除去沒有進行抵抗的人,因為那是重要的商品。不過,不知道為什麼,當人口販子們來到艙內,連那些沒毫無戰鬥能力的老人與女人都突然開始拿起身旁現有的東西抵抗。然而,沒有像樣武器的他們當然打不過身強力壯,還有精良武器的人口販子。到最後,雖然人口販子也全都被打倒了,不過只剩下身經百戰的維德和經過他訓練的霍比還站著。

事實上,人口販子們也幾乎都是兩人解決的,船艙內的其他人們簡直就像是在故意送死,在試圖反抗的同時,卻又對人口販子的攻擊不閃不避。

維德像在三年前曾在霍比的村子裡做過的一樣,向往生者致上祝福。霍比見狀,也跟著閉上雙眼。。

船艙內,人口販子與被欺騙的人們全都躺在一起,不再有商人和商品的差別。對金錢的慾望、抑或是失去一切的絕望,如今都不復存在。

「走吧。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這座城市。」

「是的,師父。」

天一亮,這艘船遲早會被發現吧。維德與霍比走到直達甲板的樓梯口,向留在這裡的人們行了最後一個禮。隨即轉身準備離開。

噗!

走在前頭的突然聽見了奇怪的聲響,連忙回過頭。

「霍比!」

「師……父。」

霍比緩緩低下頭,看著從自己胸口穿出的長劍,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鮮血從霍比的衣服滲透出來,漸漸擴散。

維德揮動拔出劍,砍下了霍比身後人口販子的頭。竟然還有人沒死透!然而,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人口販子的身體跌落在地上,留下長劍仍然直直的插在霍比身上。

「霍比!撐著點!」

霍比的雙腿漸漸失去了知覺,癱軟在地面上,維德在從霍比背後直透入胸口的劍碰觸地面而插的更深之前趕緊把霍比扶了起來,霍比卻搖搖頭。

「不用了,師父。」

「你在說什麼!」

「劍,刺穿了……心臟。」

霍比用最後的力氣抬起頭。

「……維德先生。」

與昨晚同樣的稱呼,感受卻完全不同。維德感受到,從霍比的肌膚傳來的溫度漸漸變得冰冷。他痛恨甚麼都做不了的自己。一直到現在,他才明白,或比對他來說,已經成了無可替代的存在。他所能做的,只是用全身的感官去聆聽霍比最後的話。

「那個啊……其實呢,昨天晚上,我雖然說了那樣的話,其實我很慶幸,為德先生那一天來到了我們的村子。沒有遇見維德先生的話,我一定只會在村子裡痛苦的死去吧。」

「我才是……我才是啊……」

原以為早已失去溫度,只是一直追尋著絕對孤獨的自己,不知何時起再次擁抱了溫暖。然而,如果結局是這樣的話,倒不如將心再次封閉起來。

「維德先生。」

「什麼?」

「我離開了之後,你可不要改變啊。」

「我是知道的,維德先生的心,並不像艾斯雷島一樣,封閉而寂寞。」

維德只能苦笑。師父,被您的徒孫這樣說的我,是一個失敗的旅行者吧。一起旅行的這三年,兩人似乎養成了一種奇異的默契。無須言語就能理解彼此的心。

「您的旅行……會繼續下去吧?」

「放心吧。我還是會繼續尋找那座島的。」

「……太好了。畢竟,那才是屬於師父的終點呢。至於我的終點,看來就是這裡了……」

聲音漸漸變得微弱,最後完全聽不見了。同時,金髮少年霍比閉上了雙眼。

是的,我還是會繼續追尋著那座島。不過,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你的生命,一定會在這世界上留下痕跡,藉由我的軀殼。

維德溫柔的放下霍比,拔出胸口的劍後讓他平躺著。稍微思索了一下之後,他解下了霍比腰上,三年前他買給他的長劍。接著解下他自己的劍,放在他身旁。調整了一下劍繫在腰帶上的角度,維德頭也不回的步上階梯。

 

        一名中年男子在開闊的草原上走著。泥土道路上幾乎沒有腳印,證明這裡鮮少有人經過。男子留著一頭棕褐色短髮,髮型被從前方吹來的強風吹亂,但男子並沒有伸手梳理。腰上繫著的是一把長劍,然而劍身的長度略短,劍柄的握把相較一般的長劍也顯得細長,與他高大的身材並不相襯。

        像是預告著甚麼似的,風向產生了變化。

        向前走了一段路之後,眼前的道路突然像是被切開似的分成了左右兩條。

男子在岔路前停下腳步。

        隨風飄來的是刺鼻的火藥氣味,道路兩旁的雜草像是感到不安似的隨風搖動,然而男子的表情卻沒有甚麼變化。

        遠方傳來陣陣轟鳴,男子抬起頭,看見右方的道路遠處,揚起一陣烏黑的濃煙,像是一條黑色的蛇不停扭動著,彷彿昭告著災難的發生。左手邊的道路則什麼都沒有,晴朗的天空下萬里無雲,清澈的藍與草原的翠綠在遠方相接,形成一道鮮明的交界線。

        男子望著不停變換著形狀的濃煙,彷彿若有所思。

        他伸手摸了摸腰上的長劍,接著踏上了右邊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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